刘连枝和傅东山臊得满脸通红。他们文化不高,但读过两本私藏的古典小说,没想到从那里借鉴来的房事的秘密,就这样被天真的红唇给听去了。他们对丢丢说,“丢”不是个好事,是丢人的事情,你可不能叫丢丢!丢丢又哭又闹着,说,我不叫红唇,我就要叫丢丢!父母无奈,只得说,你的大名不能改,都上了户口了。你想叫“丢丢”,只能让它做你的小名了。丢丢说,叫小名也行。
红唇成为丢丢的时候,“文*”正在高潮。两个哥哥因为根红苗正,整天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街串巷,揪斗知识分子。他们一回家,傅东山总要唉声叹气,就是他虽然大字不识几斗,但是明白读书人是世上最单纯的人,对他们动武,就跟在庙里吹灯拔蜡一样,是造孽的。傅钢顶撞父亲说:“书读多了就反动了,不斗他们斗谁呀!”傅铁则白了父亲一眼,奚落道:“你懂什么?你白天只知道给人剃头,晚上就知道跟一个三瓣花‘丢了丢了’地叫,一身的奴性和动物性!”
傅东山气得脸色发青,他扬起胳膊,狠狠地扇了傅铁两巴掌。傅铁的唇角出血了,他捂着嘴,哭着对父亲说:“我妈死了,你找来一个三瓣花不够,还想把我也扇成三瓣花呀?你扇吧,扇吧!”那时丢丢才朦胧觉得,自己跟两个哥哥,并不是一个妈生的。
不管傅钢傅铁对父母态度多么恶劣,他们对待自己的小妹,却是格外呵护。有一回丢丢在巷子里跳猴皮筋,她边跳边唱:“猴皮筋,我会跳,三反五反我知道。反贪污,反浪费,官僚主义也反对。”这时从屋顶忽然传出一个男孩阴阳怪气的唱和声:“猴皮筋,我会跳,三瓣花开我知道。春也开,秋也开,风吹雨打花不落。”丢丢听出来了,这男孩是百货公司卖布的王店员的儿子王小战,比她高一年级。他非常淘气,如果学校的玻璃被砸了,十有八九是他用弹弓打的。周围的人,都知道刘连枝的绰号“三瓣花”,丢丢明白王小战编的歌谣,存心是气她的。丢丢哭着跑回家,把王小战唱的歌谣跟两个哥哥说了。他们二话没说,拉着妹妹,冲进王小战家,把他揪到巷子里,让他跪着,用猴皮筋勒着他的脖子,说是如果他不跟丢丢赔罪的话,就让他见阎王爷。王小战被勒得脸色发青,他哆哆嗦嗦地唱了另一首歌谣,为丢丢赔罪:“猴皮筋,我会跳,丢丢一跳鸟儿叫。问鸟儿,为何叫,丢丢跳得比我好!”
傅钢傅铁虽然教训了王小战,但私下里却佩服这坏小子,说他机灵,有点歪才。他们对妹妹说,女孩子不能太老实了,老实就会受欺负,你得学厉害点!丢丢我行我素的性格,与哥哥的说教不无关系。
傅钢傅铁高中毕业后,纷纷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了。傅钢去了小兴安岭伐木,傅铁去北大荒种地。他们春节回家时,会给小妹妹带来松子、榛子等吃食。一九七四年初春,刚刚入党的傅钢在小兴安岭林区救山火时死亡,成了烈士。从那以后,傅东山的头发就白了,他在理发店干活时常常心不在焉,屡出事故。不是把人的脸刮破了,就是把人家的头发剃走形了。傅钢的死刺激了满怀壮志的傅铁,他说自己不能要求进步,进步往往意味着牺牲。要是把青春的黑发埋在土里,不管你身后获得多么大的荣誉,人生都是失败的。所以他把写好的入党申请书扔进炉膛烧了,说是这样到了危难关头,党就可以不考验他了。傅铁在农场里常常装病不出工,有时还揣着一把高粱米,半夜溜到老乡家的鸡舍,撒了米,引出鸡,偷了吃了。他还与当地的一个姑娘淡起恋爱,她帮他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就这样,傅铁混到了“文*”结束,挨到了返城的日子。他返城后的第二天,朝父亲要了二十块钱,跑到秋林公司,买了红肠、面包和啤酒,然后乘车来到松花江边,上了渡船,到了太阳岛,钻到一片茂密的桦树林中,脱光了衣服,仰躺在林地上,让七月的阳光在身上每一个毛孔中生根开花。他在北大荒这些年所感染的风寒,经由这银针似的阳光一调理,轻烟般散去。他畅快地喝着酒,畅快地哭着。傅钢死后,他一直没有好好哭过他。除了哭哥哥,他还哭他住过的干打垒的房子,哭他种过的谷子和高粱,哭那个曾给他带来过温暖的姑娘。返城前,他找到她,说,将来你去哈尔滨,别忘了找我。姑娘明白这话等于是把她给抛弃了,她心里委屈,眼泪汪汪,可嘴上却说,俺舍不得离开这儿,农场开拖拉机的人看上俺了,兴许俺年底就成亲了。要足有一天俺有了儿子,等他长大了,俺让他代俺去哈尔滨看你吧。这番话,把傅铁说得无地自容。傅铁在太阳岛独自待了一天。到了晚上,他离开岛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自由地活着,一定要在哈尔滨混出个人样!他登上渡船,站在船头。江风浩荡,把他的头发吹得像春节门楣前贴着的挂钱儿似的,颤颤跃动着。江水被夕阳点染得一片嫣红,好像青春的血液在流淌。
傅铁在家待了一年后,得不到就业的机会,灰心丧气。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哥哥的烈士身份,便给区劳动局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救火英雄傅钢的弟弟,他想继承哥哥的遗志,请求政府给予他一份工作,他将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傅铁这封信宛如福音书,两个月后,劳动局特批给傅东山家一个就业指标,这样,傅铁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被分配到一家粮店工作。可他并不满意这份工作,说是整天闻着高粱和玉米的气味,让他觉得又回到了北大荒。那时丢丢已考上了牡丹江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学习财会,傅铁常常在周末去看妹妹。他通常会从乘客手中借张车票,买张站台票,混上车后东躲西藏,从而逃票。他坐的,一般是晚上的慢行列车,这样的列车和这样的时刻,就是一双瞎眼,可以让傅铁蒙混过关。他用省下的钱,给丢丢买奶粉和果珍等营养品,还陪着她去地下森林和镜泊湖游玩。丢丢的同学,都羡慕她有这么一个好哥哥。
丢丢生性率真,不善掩饰,容易听信别人的话,傅铁对此很不放心,把丢丢班上的男生悉数看了一遍,对她说,你不能在班级里搞对象,那些男生,大都蔫头蔫脑的。不蔫的,眼睛花得跟贾宝玉似的,没有男子汉气!记住哥哥的话,这两种小子都没什么大出息!丢丢倒也真听哥哥的,专科三年,虽然班上有四个男生写信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毕业时仍是一棵凛然不可侵犯的亭亭玉立的小白桦。
傅铁宠着丢丢,不过对她的小名始终有着抵触情绪,一直叫她“红唇”,直到返城后才渐渐习惯了叫她“丢丢”。丢丢长大以后,也渐渐悟到“丢”的含义,不过她并不为此害羞,相反对它更加喜欢了。傅东山和刘连枝老了,他们的青春和如火的激情,在时光不绝如缕的滴答声中,真的“丢”了。傅东山一到冬季气管炎发作的时候,常常是后半夜就会咳嗽醒,枯坐到黎明。刘连枝虽然健康,但她的头发开始白了,眼角的鱼尾纹多了。原来她是火柴厂最能干的女工,如今她手脚慢了,眼睛也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