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故事:丰臣秀吉听说利休家的园子里牵牛花开得好,便下令利休办茶会。可利休搞了个三光政策,把牵牛花统统清除掉。秀吉正要发火,却见茶室的花瓶里插了一朵牵牛花,不由地眼睛一亮,赞叹不已。用毁坏满园烂漫制造出一支独秀的简素,茶道基本用因陋就简与删繁就简这两种手法建构简素之美。说来在赏花上,中国人赏梅是简素的,日本人赏樱过于热闹。
中国文化传入日本,不是艺术家之间的交流,大都由禅僧带回来,再从禅寺流入民间,日常生活也仿佛艺术化。但简素是一种审美,不等于生活的简单与素朴。慈禧老太太吃的窝窝头,看似简素,当年老百姓吃不起。万里长城与大自然完美结合,简单明快,而且属于用之美,但修筑它大大地费工。生鱼片料理得极为简单,但丢弃太多,暴殄天物。白纸简素,生活里大大地浪费,也就是浪费森林,破坏地球环境。无印良品否定色彩的“性冷淡”是设计、加工出来的,并非便宜货。安藤忠雄的水泥建筑看似简单,造价不菲。假名对于汉字是一个简素,日语却好似大杂烩。作文反复用一个词,让我们读来单调乃至无聊,用词无变化或许也表明思想的简单。村上春树的极简从美国学来的,日本文学有三岛由纪夫那样的繁富绚烂。中国人说话总是我、我的,似乎很强调自我,而日本不大明说我,却是用全副动词以及整个句式来表现我。对人一套,对己一套,不能算自我抑制。我觉得“日本”这两个汉字及“太阳旗”看着最有简素之感。
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印象,我们常认为日本人生活俭约。前些日子想念雪,去山形县的米泽看,下榻白布温泉的西屋。据说这家旅馆已经有七百年的历史。厚厚的茅草苫顶,老屋与新雪相映,温泉与肥牛共享。附近还有中屋和东屋,十几年前中屋起火,火借风势而殃及东屋,西屋幸免于难,按照消防法,这两家旅馆重建不能再修建茅草房,传统消亡。房间里设有床之间,挂了一幅字,一个都不认得。江户年间人分士农工商,除了士(武士)以及上层农工商,不许百姓盖书院造房屋。明治维新打破了身份秩序,书院造广为普及,渐成为日本住宅的基本样式。以前房屋没有床之间就过于简陋,但现代住宅受欧美影响,即便是所谓和室,也大都不搞这玩意儿,浪费空间。
温泉水量充沛,池子却太旧,四个人同泡就伸不开腿,无人赞简素。住一宿温泉旅馆,基本两件事:泡和吃。泡汤之后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用晚餐,木桌好似矮脚虎,面前摆出各式各色的碟碗。丰盛的美味佳肴是用来下酒的,不喝酒,正好多吃菜,谨遵妻嘱。最后上米饭,还有一碗汤,一小碟咸菜,桌面上登时简素。“一汁一菜”,正是这米泽第九代藩主上杉鹰山倡导的。米泽有两大招牌:上杉鹰山和米泽牛。鹰山接手藩政时债台高筑,天灾频仍,他发动改革,振兴产业,并厉行俭约,后宫由五十人减到九人,日常饮食则规定“一汁一菜”。“汁”就是汤,通常是酱汤,咸咸的,“菜”多是烤鱼,但穷人家只有腌菜吃。打败大清国之前日本没富过,“一汁一菜”渐成为饮食的传统标配。茶会不仅喝茶,还要吃“一汁三菜”,生的、煮的、烤的三样菜。米泽那里本来不吃四条腿的东西,鹰山兴办学馆,从横滨聘来洋人教英语,这洋人吃了当地牛点赞,后来米泽牛被说是三大和牛之一。改革卓有成效,美国总统肯尼迪上任,日本记者问他最尊敬的日本政治家是谁,答曰上杉鹰山。大概肯尼迪或者文胆读过内村鉴三在日清战争开战那年撰写的《日本代表人物》,记者却不知此鹰是何物。明治年间日本要走向世界,用英文写了三本书,即此书和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冈仓天心的《茶书》。代表日本的人物是五位:日莲、中江藤树、二宫尊德、上杉鹰山、西乡隆盛。二宫尊德就是二宫金次郎,背柴读书的塑像立在东京站附近的八重洲图书中心门口,浑身涂了金。传说他小时候编草鞋卖钱给爹买酒喝,熊孩子长大有了权,甚至只许人吃“一汁”。
足利尊氏是室町幕府第一代将军,施政纲领中已经有重视俭约、禁止贿赂等规定。江户时代幕府和各地领主频下俭约令,禁止奢靡,目的是解决财政危机,同时也为了确立或巩固士农工商的身份秩序,维持特权。1649年对农民详细规定了衣食住的节俭。1668年下令俭约,朝廷也包括在内。17世纪后半市人(工商)先富起来,被勒令禁止奢侈。1721年对各处衙门发出节约经费令,1724年对各地诸侯发出“万事俭约”,对日常生活也严加干预。第八代德川将军吉宗执政时财政恶化,以身作则,推行质素俭约。青木昆阳奉命研究种甘薯,以备饥荒,被称作“甘薯先生”。石门心学之祖石田梅岩著《俭约齐家论》,把俭约作为一切道德的基础。禅寺的饮食从简是出于宗教戒律,老百姓“一汁一菜”只因穷,况且有法令压顶,与原始信仰无关,也不要拿简素的审美来捉弄,虽然不妨像谷崎润一郎那样,从采光不好而演义出荫翳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