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您很久没见鲁哈切夫将军了吧?”
“从去年夏天以后就没见过他。”
“他喜欢发脾气,不过他是个可爱的小老头。那么您还在写东西吗?”
“是的,写一点。”
“哦。……您可记得当初我追求齐娜的时候,我怎样跟傻瓜一样,就象一头兴奋的小牛似的在业余演出当中蹦蹦跳跳?
那是愚蠢的,不过真好,很快活。……甚至回想起来都能感到一种春天的气息呢。……可是现在!舞台的布景发生了多么急剧的变化!这倒成了您写作的题材!只是您不要异想天开,写什么《自杀者日记》。那已经庸俗,成了陈词烂调。您写一篇幽默的东西吧。”
“您又……装腔作势了,”我说,“您这种处境可没有一点幽默的地方。”
“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您是说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
瓦西里耶夫坐起来,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那苍白的脸上洋溢着沉痛的委屈神情,下巴开始发抖。
“您嘲笑银行出纳员和负心的妻子怎样骗人,”他说,“可是讲到欺骗,那末,不论哪个银行出纳员,哪个负心的妻子,也及不上我的命运那么厉害地欺骗我!我受到的那种欺骗还没有一个银行存款人受到过,也没有一个戴绿头巾的丈夫受到过!别的都不说,您只体会一下我现在成了多么可笑的傻瓜!去年您亲眼看见,我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您却亲眼看到……”瓦西里耶夫的头倒在枕头上,他笑了。
“比这再荒唐可笑的转折,想都没法想了。头一章:春天,爱情,蜜月,……一句话,完全是蜜。第二章:谋差事,进当铺,受穷,跑药房,而且……明天要踩着烂泥走到墓园去。”
他又笑起来。我感到毛骨悚然,就决定走了。
“您听着,”我说,“您在这儿躺着,我到药房去一趟。”
他没回答。我穿上大衣,从他的房间里走出去。我走过门道,看一眼棺材和正在念经的米留契哈。不管我怎样注意地看,我也认不出那张黄中带黑的脸就是齐娜,就是鲁哈切夫剧团里活泼而俊俏的ingénu。①“ Sictransit”②,我想。
我走出去,没有忘记随身带走那支手枪,然后我上药房去了。可是我不应该走掉。等到我从药房回来,瓦西里耶夫躺在沙发上已经昏厥过去。绷带给粗鲁地扯掉了,伤口受到触动,淌出了血。我一直忙到天明才使他清醒过来。他发着高烧,说胡话,浑身发抖,转动着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望着房间各处,直到清晨来临,教士开始做安灵祭,响起诵读经文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
等到瓦西里耶夫的住宅里挤满老太婆和送丧人,棺材抬走,从院子里运出去,我就劝瓦西里耶夫留在家里。可是尽管他伤口疼痛,早晨又阴雨连绵,他却不肯听我的话。他没戴帽子,跟在棺材后面走到墓园去。他一言不发,两条腿勉强迈动,偶尔猛一下抓住他受伤的胸部。他脸上现出极度的冷漠。只有一次,我问他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才使他从麻木的状态中醒过来,他转动眼睛看着马路和灰色的围墙,一刹那间他的眼睛里闪出阴沉的愤恨光芒。
“‘车论作坊’,”他念着一块招牌上的字说。“文墨不通的大老粗,见他的鬼!”
从墓园里出来,我把他送回家去了。
从那天晚上起到现在才过了一年,瓦西里耶夫穿在脚上、踩着烂泥送他妻子去下葬的皮靴还没完全穿坏。
目前我要结束这个短篇小说了,他呢,正在我家客厅里坐着弹钢琴,给女客人表演内地小姐们怎样唱哀感缠绵的抒情歌曲。女客人们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哈哈大笑。他正兴高采烈哩。
我把他叫到我的书房里来。他显然不满意,因为我害得他离开了愉快的女伴们。他走进我的房间,在我面前站住,摆出没有工夫的姿态。我把这篇小说递给他,要求他读一遍。他因为我是作家,素来抱着迁就的态度,这时候就压下一声叹息,那是懒惰的读者的叹息。然后他在圈椅上坐下,开始阅读。
“见鬼,多么吓人啊,”他微笑着,嘟哝说。
然而他越往下读,脸色也就变得越严肃。最后,在沉重的回忆的压力下,他脸色煞白,站起来,就这么站着继续读下去。他读完,就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这篇小说该怎样结束呢?”我问他说。
“怎样结束?嗯。……”
他打量一下房间,打量一下我,打量一下自己。……他看到自己身上时髦的新衣服,听见女人的笑声,就……往圈椅上一坐,笑起来,就象那天晚上一样。
“是啊,当初我对你说这件事可笑,岂不是说对了?我的上帝啊!那时候我的两肩负着那样的重担,就连象的背也承受不住,我的痛苦鬼才知道有多么深,似乎天下再也没有更深的痛苦了,可是现在痛苦的影踪都到哪儿去了?怪事!看上去,苦难给人留下的烙印似乎一定会永世长存,不可磨灭,无法更改。可是结果怎么样呢?那种烙印如同便宜的鞋掌一 样,很容易就磨损了!它一点也没留下来,一丝一毫也没留下来!仿佛那时候我不是受苦,而是在跳玛祖卡舞。人间万物变化无常啊,而这种变化无常真可笑!这倒为幽默作品提供了广阔的园地呢!……那你,老兄,就给他安上一个幽默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