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保密,我便会告诉你我的小名:四毛。 我很喜欢那个叫三毛的女作家,之所以没有随她一起去撒哈拉放羊,是因为她去世之前,我基本上是个很穷的买不起车票的小孩,但我的小名,却不是因为她才有的,我的小名,来自于妈妈顺口的一句话。 四毛出生在七十年代,因为长得不好看,所以即便当着妈妈的面,阿姨们也找不出一句夸奖的话来,只是说我很好玩儿。 稀疏的头发仿佛干旱的禾苗,挣扎一般长在小小的头顶,随时都有枯萎的可能;小小的眼睛,几乎可以忽略,嘴巴倒是很大,显示着吃的渴望;鼻子坐镇脸的中央,小心的长在那里,仿佛知道自己的将来,必定会碰很多壁。 这样一张脸,好玩吗?什么都没有少。该配的都配了。 我的左手,竟还有富余,无端的多了一个手指,那莫测的手指,时常伸到嘴里,成了我的特长。如果它活到今天,就可以和别人划拳,那手指可以作为机动,百战百胜。可惜很早就剪了。剪不掉的是回忆。 回忆与妈妈同在的日子,最多的竟是吃。 吃什么? 瘦的妈妈,如风中芦苇,那时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秋天,妈妈习惯的是一次次的低头。她的乳汁,维持不了一个含手指的掠夺者,只好求人多 找一份活,不要体面,不要休息,只要挣钱。 于是便有了煤场瘦小的女人,如山煤堆在我记忆里成了永远的乌云,我不喜欢那里,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为什么带我到那里,而到了那里,为什么又不理我。我在装车的队伍里想找到自己的妈妈,却只见黑色的人群,无声的忙碌。 那真是一片彻底彻底的黑。 我对妈妈说起煤场的故事,她很奇怪,你怎么记得?你才一岁多! 是啊,我怎么记得?也许我根本不记得,只是我做了一个梦,二十几年来我做了无数的梦,也许在一个梦里,有路可以走回我的童年 ,也许还会坐上一个板车,仔细看看,竟会是妈妈当年拉过的。 妈妈小,板车大。 去时人家不要,小姑娘家的不行。妈妈流泪求人,我行,不信试试。一试不行。又试,不行。再试——行了,可肩膀已见血迹。终于有苦可受了,妈妈高兴,对那个煤场的头说,谢谢,对那片彻底彻底的黑说,谢谢。 我不惜欢列宾,是因为,他画的《伏尔加河的钎夫》。 我总看见那一群拉纤的男人身影里,有一个挣扎的女人。我无法不看见,就无法喜欢他。 超重的命运,是谁分给她的,上帝的手也因秋风而风湿了吗? 无法挣够维持生活的钱,有时妈妈不得不把奶粉换成饼干糊,以应对我的日益熟练的吃,我倒也容易上当,照样吃得日月无光。一个贫穷的胃,是宽容的,就象一个贫穷的人,是谦卑一样。贫穷的妈妈,在秋风里,习惯的是低头。 为了能赊一小袋饼干给我吃,妈妈叫人家大姐,虽然看上去做大姐的应该是她自己。 而她的大哥,往往是能换来粮票肉票的人。只是一个夜里,妈妈楼着我发抖,是因为一个喝醉的“大哥”,敲了一夜的门。 那是怎样漫长的夜啊。 可妈妈是快乐的,即便小店的帐单上,写满了她的名字,也不忘和人开玩笑:把儿子送你吧,顶帐。轻松口气,是让人明白——她很快会还的,她是个有办法的人。人家说不敢要,你的宝,谁敢要。妈妈便刮我的鼻子,说:丑八怪,能值一袋儿饼干吗? 朋友,你知道那个时候,一袋儿小饼干多少钱吗? 四毛。 你应该猜到我的小名的来历了吧,妈妈的玩笑里,我时常作为人质,来换那四毛一袋的饼干,没有人要她的儿子,没有人接过她的磨难,儿子是她自己的,她的磨难也是她自己的。四毛一袋的饼干,使我长大。 就叫她四毛吧,好让他记住。妈妈说。 多年以后的春天,我从外地回来看妈妈,发现自己如此的高,需要跪下来,才能让妈妈摸到我的脸,我问:妈妈,我现在值多少钱了呢? 我的生命,加上妈妈耗尽的青春,能值多少钱呢?理着妈妈的白发我想问: 妈妈,我是不是该改名叫两块啦? 《中国校园文学》200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