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吸着一支烟。思想很矛盾。我当然明白这一类事,一旦有什么承诺,就等于卷入进去了。而一旦卷入进去了,必将牵扯不少精力,甚至办不妥会落个怨言常系的结果。
但是,只吸烟,只沉默,在当时的情况下,于我是很尴尬很不自在的。
我终于下了决心,郑重地说:"阿姨,您别伤感,您别生气,您要节哀。
这一件事,就算您委托给我了吧!我一定尽力而为。"老太太立刻止泣。外面传来登楼的足音,她倾听了一下,站起身说:"是冉,我得去擦把脸......
"果然是冉。
冉奇怪地问:"我妈呢?"我说:"她擦脸呢。"冉十分敏感,又小声问:"我妈哭了?"我说:"没哭。她只是想擦把脸而已。"我刚说完,老太太踱入了客厅。冉向她母亲投去心有所疑的一瞥。分明的,却没看出她母亲哭过。我竟也没看出,因为老太太戴上了一副浅茶色眼镜。
冉以建议的口吻说:"妈,别多耽误人家时间了。事儿如果谈完了,就让人家走吧。人家时间挺宝贵的。"老太太说:"其实我们也没谈什么事儿,不过随便聊聊。他是你父亲生前的忘年交,又不常到咱家来,就是替你父亲陪他叙叙话儿。"我被抬举到忘年交的地位,又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但是还没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于是我明智地站起来告辞。
老太太在门口和我握了握手,是男人们之间那种较用力的握法。我完全领悟了它的内容,彼此心照不宣。冉一直把我送过紫薇桥。
途中,她问我她母亲和我谈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没理由对她隐瞒什么,就照实说了。
冉问:"你答应了?"我感到她问得奇怪。仿佛事情和她并不相干似的,仿佛包含有暗示我何必多管闲事的意思似的。
我点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判对方十年二十年又怎么样?我相信在这件事上法院的结论是公正的。那几天我有预感,总觉得我父亲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和什么人吵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父亲希望我请几天假,陪他到南方去散*⑿模胰疵挥小D歉鲂瞧谖颐枪咀*织到黄山旅游,我旅游去了。父亲还问我带上他行不行?本来是可以的。旅费自付,有什么不行的呢,可是我说不行。我怕带上他,一路就得照顾他,自己玩不痛快。我......
我太自私了。父亲当时显得那么沮丧,那么失望。父亲一向夸我是他的好女儿。从这件事看,我算个什么好女儿呢?我是个坏女儿。我太对不起父亲了......
"冉驻足不前了。站立在河畔,面对着小月河,倾述地自说自话。是的,她那是自说自话。分明的,并不完全是为了说给我听。更是她内心里希图一吐为快。我相信即使我不在她身旁,她也会面对着小月河怆然地说上那么多话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籁籁地,一颗接一颗地顺着她瘦削的脸颊往下淌......
我说:"冉,别太自责了。我们每个人永远无法预知的,便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会在什么时候和怎样死去。许多事也许是许多人命定的事,自责没用,想开点。至于你母亲求我的事,当时明确回绝也不好,只有先答应下来。或许她今天专执一念,过几天就忘了,自己不再提了......
"冉没回答我的话。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挺多余,便转身往家走。
我回头看了一次,见冉仍站在那儿,面对着小月河。我不知她是否还在自说自话。她的背影那么的孤单......
我估计错了。只隔一天,冉的母亲便打来电话,问我事情进展得如何?而我那时正庆幸老太太可能真的忘了......
我谎说在进展之中,还算比较顺利。
老太太说:"我谢谢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谢谢你。也代表老头子谢谢你......
"那一种至诚相托和衔恩必报的口吻,使我明白,若期待她忘了,纯粹是我的痴心妄想......
放下电话我就找《北大荒人名录》。找到了就翻。感谢它,还真叫我查到了。那上面竟有当律师的人,也有当检查官和法官的人,不过都不是我认识的人。不认识,也只有冒昧地去认识去求求看了。应了那句话--现用现交。
接下来的三天,我将一切事情都搁置一边,每天专跑着别人打官司的事。各方面的知青战友都挺给我面子的,都说事情如果确如我讲的那样,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打这场官司之目的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并都表示愿意尽力而为。就像我对冉的母亲表示愿意尽力而为一样--三分诚意七分不好意思当面明确回绝......
第三天,晚上我才回到家里。三天来把自己搞得舌长腿短,一回到家里便躺在床上。躺下了就不愿动,但我还是说服自己往冉家挂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冉。
我说:"冉,你母亲并没忘了那件事儿。"她说:"妈妈就坐在我身边。"我说:"那,就叫她接电话吧!"我本是有些感想欲对冉说说的。当然也包含有向她述述辛苦表表功劳的意图。但她说她母亲就坐在她身边,我便索然了。而且我听出,她的话有那么一层声明似的意味儿--我和她的母亲之间一求一诺的事,还是我直接对她母亲说为好。即使对她说了也白说,说什么都白说,起码那会儿是那样。
因为她不可能也不愿对我的热心有所表示,因为她不可能也不愿参与什么意见,因为她的母亲就坐在她身边......
我向老太太作了"汇报"之后,听到老太太那端说:"冉,去烧壶开水。"电话静了片刻,才又听到她说:"该花钱之处,你就替我做主,比如请律师。我百分之百信得过你。老头子生前毕竟出过几本书,钱是还存下了一点儿的。如今用在老头子身上,他若泉下有灵,也就清楚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了......
"我听出她是在用手捂着话筒说......
放下电话,我想从明天开始,我又可以照常进入写作状态了。于是身心一时松弛,往录像机里塞了一盘录像带,是周润发主演的《赌神》。我和妻子和儿子都是周润发的忠实观众。如今一事了却,身心松弛,妻子和儿女跟着沾光,陪我看。三天来,妻子和儿子也极关心我办的事儿,也极希望我尽快将事情办完,办成。或者,起码尽快办到有了一个可以交待得过去的结果。因为他们知道,祈祝我办得顺利些,比劝我别瞎浪费精力更明智。他们明白,我是不得不为之而为之。我如果四处碰壁一筹莫展,他们的身心也是松弛不了的。尤其儿子,当知道那位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曾诅咒过的乔爷爷被一个女人用一柄伞捅死了,显得内心异常不安,甚至不无罪过感,害怕遭到某种神秘报复。他惴惴地问过我人死了是否真的有灵魂。我说过去信仰科学的世人认为人死了是没有什么灵魂的。死了就是死了,烟消云散,一个生命体化为乌有。但现代科学也承认,人死了可能有"灵魂",也就是某种生命的残余信息,但所谓"灵魂"存在的时间必不会很长,而且除了短期的存在,是不会做得了任何事情的。儿子又问我会不会附体?我说当然也不会。儿子似乎放心了许多,接着问我,灵魂究竟会存在多少时间。我说这个问题不但我不知道,还没有一个人确实知道。谁如果自称确实知道,谁就是骗子,或者自欺欺人。他却相当执拗,说既然人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灵魂重七克半,肯*ㄒ彩且丫5懒肆榛昃烤够岽嬖诙嗌偈奔涞摹2滴也灰W约翰恢5溃腿*为一切人都不知道。我反问他从哪儿知道灵魂重七克半这一点的。他说他的同学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