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把火烧般的脸往路基那边转过去。
起初火车头慢慢地爬过来,紧跟着出现了车厢。这不是鲁比扬采娃猜想的那班送别墅住客回来的列车,而是一列货车。在教堂的白色背景上,那些车厢一个跟着一个,象人类生活中的岁月那样连成一条长线,陆续开过去,似乎没完没了!
不过后来列车终于走完,最后那节挂着灯的列车长车厢也消失在一片苍翠之中了。索菲雅·彼得罗芙娜猛的转过身,眼睛没瞧着伊林,很快地沿着林间通道走回去。她已经控制住自己。她羞得脸色通红,倒不是受了伊林的侮辱,不是的,却是受了她自己的懦怯,她自己的不知羞耻的侮辱,因为她这个有道德的、纯洁的女人,竟然容许别人抱住她的膝头。现在她专心想着一件事:赶快回到她的别墅去,回家去。律师在她后面几乎跟不上她。她从林间通道拐弯,走上一条狭窄的小径,回过头去很快地看他一眼,只瞧见他膝盖上的沙土,就向他挥一下手,要他离开她。
跑到家里,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在她的房间里呆站了大约五分钟,时而瞧着窗子,时而瞧着她的写字台。……“坏女人!”她骂自己。“坏女人!”
她偏要跟自己捣乱,就索性仔仔细细、毫不隐讳地回想这些天来她如何反对伊林的追求,却又一心想去对他解释清楚,而且,每逢他在她脚边跪下,她心里总是格外舒服。她回想着这一切,毫不怜惜自己,羞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连连打自己耳光才好。
“可怜的安德烈啊,”她暗想,极力使她的脸在她想起丈夫的时候现出十分温柔的神情。“瓦莉雅,我可怜的小女儿,你不知道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哟!你们原谅我吧,亲爱的!
我非常爱你们,……非常爱呀!”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想对自己证明她还是好妻子和好母亲,邪魔还没侵袭到她对伊林说过的“家庭基幢,就跑到厨房去,对厨娘大嚷一通,怪她不该至今还没给安德烈·伊里奇摆好餐具。她极力想象她丈夫疲劳饥饿的模样,嘴里说着怜惜他的话,亲自动手给他摆餐具,这却是她以前从没做过的。后来她找到她的女儿瓦莉雅,把她抱起来,热烈地搂在怀里。她觉得女儿沉甸甸,冷冰冰,可是她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却开始对她说明,她爸爸多么好,多么诚实,多么善良。
然而过了不久,安德烈·伊里奇回来了,她却几乎没跟他打招呼。那种不自然的感情的高潮已经过去,并没向她证明什么,反而由于虚假而惹得她生气,恼怒。她在窗旁坐下,痛苦而懊恼。人只有在困境中才能理解要做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主人是多么不容易。索菲雅·彼得罗芙娜事后说,当时她心里“一团乱麻,很难理得清,就象极快地飞过一群麻雀,很难数得清有多少只似的”。比方说,她并不因为丈夫回来而高兴,也不喜欢他在吃饭时候的一举一动,由此她就忽然得出结论,认为她开始恨丈夫了。
安德烈·伊里奇又饿又累,无精打采,等不及菜汤端上来就吃开了腊肠,狼吞虎咽,嚼得很响,两鬓都在蠕动。
“我的上帝啊,”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想,“我爱他,尊敬他,可是……他嚼东西的样子为什么那样惹人讨厌?”
她的思想混乱得不下于她的感情。鲁比扬采娃如同那些要跟不愉快的思想作斗争却又没有经验的人一样,用尽全力不去想她的烦恼,然而她越是努力,她脑海里反而越是活生生地现出伊林的模样、他膝盖上的沙土、蓬松的浮云、列车。
……
“我这个傻子,今天为什么要去呢?”她痛苦地暗想。“难道我是个把握不住自己的人吗?”
恐惧的眼睛是巨大的①。等到安德烈·伊里奇吃完末一 道菜,她已经下定决心:索性对丈夫全都说穿,就此避开危险!
“我,安德烈,想跟你认真谈一下,”饭后,她看到丈夫脱掉上衣和皮靴,准备躺下休息,就开口说。
“什么?”
“我们离开这儿吧!”
“哦,……到哪儿去?回城里去还嫌太早。”
“不,出外去旅行,或者别的这一类活动也成。……”“旅行一趟,……”公证人嘟哝说,伸个懒腰。“我自己也巴望旅行,写是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而且我把事务所托付给谁呢?”
他略为想一想,补充说:
“确实,你闷得慌。要是你乐意的话,你就自己去吧!”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同意了,然而她立刻想到伊林倒会为这个机会高兴,会跟她搭乘同一次列车,坐在同一个车厢里。……她思索着,瞧着她那吃饱肚子,可是仍然懒洋洋的丈夫。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脚上,那双脚小得很,几乎跟女人的脚一样,穿着花条的短袜,两个袜尖上都露出一根细线头。……有一只丸花蜂在放下的窗帘里撞着窗玻璃,嗡嗡地叫。索菲雅瞧着细线头,听着丸花蜂叫,想象她在火车上的情景。
……伊林会一天到晚坐在她vis -à -vis②,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怨恨自己软弱,痛苦得脸色惨白。他会说自己是个行为放荡的坏孩子,辱骂她,扯自己的头发,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趁旅客们睡熟或者出外到火车站上去,他就会在她面前跪下,抱紧她的腿,就跟刚才在长椅那边一样。……她忽然醒悟过来,明白自己在胡思乱想。……“你听我说,我不一个人去!”她说。“你得跟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