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头沉思了五秒,“我还没跳过舞。”她说。
“简单得很!”我想,“也谈不上是跳舞,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就成。是人就会。”
我们先进餐馆喝啤酒,吃比萨饼。工作到此结束,再无须去阴森森的仓库搬书,这使得我们身心十分舒畅。我比平时多讲了好些笑话,她比平时多见了好些笑容。吃完,我们去跳了两个小时迪斯科。舞厅充满令人惬意的温煦,荡漾着汗味儿和谁烧的卫生巾味儿。迪斯科舞曲似乎是菲律宾乐队模仿桑塔那的。出汗后我们便坐下喝啤酒,汗消了又上去跳。不时有彩色闪光灯一闪,彩灯下的她看上去同在仓库时判若两人。跳熟以后,她现出乐陶陶的样子。
一直跳到筋疲力尽我们才走出舞厅。三月的夜风尽管仍带寒意,但已可以感觉出春天的气息了。身体还很暖和,我们把大衣拿在手上,漫无目标地在街头行走。窥一眼娱乐中心,喝一杯啤酒,便又开始走。春假还有整整一半剩着没动,更何况我们年方十九。若下令开步走,径直走到多摩川(注:东京西部的河名。)边怕都不在话下。至今我仍能记起那个夜晚空气的感触。
表针指在十点二十分时,她说差不多得回去了。“十一点前务必回去的。”她十分抱歉似的对我说。
“还真挺严厉的。”我说。
“嗯,哥哥很啰嗦,一副监护人的架势。算是由他关照,牢骚又发不得。”她说。不过从语气听得出她满喜欢那个哥哥。
“别忘了鞋。”我说。
“鞋?”走五六步她笑了,“啊,灰姑娘!放心,不会忘的。”
我们爬上新宿站阶梯,并坐在长椅上。
“我说,可以的话,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可好?”我问她,“下次再和你找地方玩去。”
她咬着嘴唇点了几下头,讲出电话号码。我用圆珠笔记在迪斯科舞厅火柴盒的背面。电气列车开来,我把她送上车,道一声晚安。“真快活,谢谢了,再见!”车门合上,电车开走后,我移去旁边一道月台,等待开往池袋方面的列车。我靠在柱子上,边吸烟边依序回想这个夜晚里的事,从餐馆、迪斯科到散步。不坏,我想。好久没同女孩约会了,我开心,她也快活,至少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有点过于沉默寡言,还有神经质的地方,然而我对她怀有本能的好感。
我用鞋底碾死烟头,重新点燃一支。街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混为一体,怅怅然渗入凄迷的夜色。我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不妙的事一件也没有,可是同她分手后,有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堵在我胸口。粗粗拉拉的东西卡在喉头,咽也咽不下去。有什么出了差错,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醒晤过来时我已从山手线电车下到了目白站。在这里我才好歹意识到:我把她送上了相反方向的山手线。
我的宿舍在目白,原来和她同乘一列车回来即可,再没比这简单的。我何苦故意把她送上相反方向的电车呢?酒喝多了?也可能脑袋里装自己的事装得太满了。车站的钟指在十点四十五分,恐怕赶不上公寓关门时间了。若她及时发现我的错误而换乘往回转的电车自然另当别论,但我想她不会那样做,她不是那一类型。她所属的类型是:一旦坐错车便一直坐下去。再说她本来一开始就该完全知道这点,知道自己被送错了车。我不由暗暗叫苦。
她出现在驹达站时十一点十分都已过了。见我站在阶梯旁,她停住脚,脸上浮现出不知该笑还是该恼的神情。我姑且抓住她胳膊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挨她坐下。她把挎包放在膝头,双手抓着包带,脚往前伸,静静地盯住白皮鞋尖。
我向她道歉,说不知怎么搞的,竟稀里糊涂弄错了,肯定自己脑袋晕乎来着。
“真的弄错了?”她问。
“还用说!不然怎么成了这样子。”
“以为你故意的呢。”她说。
“故意?”
“所以觉得你会生气。”
“生气?”我无法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嗯。”
“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不知道。”她声音小得就要消失似的,“怕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没有意思吧。”
“哪里没有意思!和你在一起非常有意思,不骗你。”
“骗人。和我在一起根本没意思,不可能有意思,这点我自己也一清二楚。即便你真的弄错了,那也是因为实际上你内心是那么希望的。”
我喟然叹息。
“不必介意的。”她说,并摇了下头,“这种事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眸子里溢出两滴泪,出声地落在大衣膝部。
我不知到底如何是好。我们一动不动地沉默良久。电车几番进站几番吐客离去。乘客的身影消失在阶梯上以后,站内重新归于寂静。
“求你,扔开我别管。”她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撩到一边,微微一笑,“一开始我就觉得好像不对头,心想算了,就一直在相反方向的电车上坐着没动。但车过东京站,一下子没了气力。一切都让我感到厌倦,再也不想落到这个地步。”
我想说句什么,但话没出口。夜风哗啦啦吹散一叠晚报,一直吹到月台端头。
她又一次把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拨往一边,有气无力地淡然笑道:“可以了。这里终究不是我应在的场所,这里没有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