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么?怎么也想不起,想不起来心里不痛快。”我说。
“名字那玩艺儿怎么都无所谓,真无所谓。”他说,
“你想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好,怎么都好,怎么都一回事。不过,若是你对记不起我名字那么介意的话,就当我是头一次见面的人好了,反正也不影响交谈。”
咖啡上来,他并不觉得好喝似的啜了一口。我琢磨不出他话里的真正含义。
“有那么多水从桥下流过——高中英语教科书里的,可记得?”
高中?这么说,他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
“的确是那样,近来站在桥上呆呆往下看着,就忽然想起这个英语例句来。这回是作为实感把握的:果然,时间这东西就是这样流逝的。”
他抱起胳膊,身体深深缩在椅子里,脸上现出暧昧的表情。尽管那是一种表情,但我全然郴能理解那到底意味怎样的情感。他的制作表情的遗传因子似乎边边角角磨损了许多。
“结婚了?”他这样问我。
我点头。
“小孩?”
“没有。”
“我有一个。男孩。”他说,“四岁了,上幼儿园,身体倒是好。”
孩子的事至此说完,随后我们沉默下来。我吸烟,他马上拿打火机给我点上,手势极为熟练自然。我不怎么喜欢别人为自己点烟斟酒,但对于他倒没甚介意,甚至好一会都没意识到是他给点的火。
“做什么工作?”
“小买卖。”我回答。
“买卖?”他怔怔地张大嘴,隔一会才这样说道。
“是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我支吾过去。
他只点了几下头,再未发问。不是不想谈工作,但一来谈起来话长,二来有点累,没气力一一谈完,再说我连对方姓名都不知晓。
“不过吃了一惊,你居然也做起买卖来了。你原本不像买卖人来着。”
我微笑不语。
“记得过去你只知道看书。”
“书现在倒也在看。”我苦笑道。
“百科事典呢?”
“百科事典?”
“对,可有百科事典?”
“没有。”我莫名其妙,摇了下头。
“不看百科事典?”
“那个嘛,有的话倒也会看的。”我说。可眼下我住的房间连放那玩艺儿的空位都没有。
“老实说,我正到处兜售百科事典。”他说。
刚才占据我心田一半的对他的好奇心倏然消失。原来如此,他在卖百科事典。我喝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尽可能小声地把杯子放回碟子。
“想要是想要,有了还是好的。遗憾的是眼下没钱,真正一文不名。一大堆债,刚开始还。”
“喂喂,算了算了!”他说,并摇了下头,“又不是向你推销百科事典。我也穷得和你半斤对八两,但还不至于沦落到那步田地。况且说实在的,我大可不必向日本人兜售的,这是规定。”
“日本人?”我问。
“对,我是专门找中国人,只向中国人卖百科事典。用电话簿把东京都内中国人挑出来列成表,然后一户户登门拜访。谁想出来的不知道,但这办法实在高明。销路也不坏。按响门铃,道一声您好,递上名片自我介绍,简单得很。往下靠的就是所谓同胞情谊,事情很快就谈成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叩击我脑袋里的键。
“想起来了!”我说。
是我上高中时认识的中国人。
“不可思议啊!自己现在也闹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落到沿街向中国人推销百科事典这个地步的。”他一副客观叙述的口气,“当然喽,细节一个个想得起来,但看不清全貌。而意识到时,早已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他不曾同班,个人之间也没怎么亲密交谈过,不过是朋友的朋友那种程度的交往而已。但依我的记忆,他并非干百科事典推销员的那个类型。教养不差,成绩也应在我之上,在女孩子里想来也有人缘。
“这样那样有好多事情,不过都那么啰嗦那么黯淡那么乏味,肯定不听为好。”他这样说道。
我没办法回答,便缄口不语。
“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说,“很多糟糕事凑在了一起,但原因终归在我身上。”
这时间里,我使劲回想高中时代的他,但想出来的异常模糊。似乎有一次坐在谁家厨房餐桌旁一起边喝啤酒边谈音乐。大概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可这也很依稀,像是一段早已遗忘的旧梦。
“为什么跟你打招呼呢?”他自己问自己似的说,用手指来回转动桌上的打火机。“不管怎么说是打扰了吧?对不起啊!不过遇上你怪亲切的,倒也不是说哪一点感到亲切。”
“哪里谈得上打扰。”我说。这是真心话。作为我也不明所以地觉得亲切,很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沉默片刻,因不知再说什么好,于是我吸剩下的烟,喝剩下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