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如果哪天爱上谁,和他相约做邻居。 门前清清流水,屋后瓜菜满畦,蔓生的植物爬满屋顶,再围一圈浅浅的疏篱。 他在院里劈柴,她在篱边种菊;他剑啸晨曦,她汲露花底;他寒窗苦读,她临轩绣花。他看淡功名如浮云过眼,她只绣那两只一起生一起死的鲑鱼。(同生共死的誓言人类说了千万年,做到的只有鲑鱼!) 诗吟入耳,琴音入心,在世间最美的天籁里,绾青丝,钗花钿,此生足矣! 偶尔会邀他品几回茶,也间或去借他几本书,平平淡淡的交往仅限于此,她只是他的邻居。 可否?菊花开时,与卿煮酒论一回诗?可否,月亮圆时,与卿琴箫合璧,共奏一曲? 淡淡的一笑,公子抬爱,我不识琴音不懂诗。 她哪里是不识琴音不懂诗,她只是要保持一种固定的距离!公子叹息。 明明深爱,却装作若无其事,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奇怪就奇怪吧,她复淡淡一笑,情诗读尽痴,自古伤别离。教吹箫的玉人安在?只剩杜牧一个人在二十四桥徘徊!相如鸣绿绮,文君恰红妆。红妆未稍改,千金买赋的那厮又抱着张破琴去挑逗谁?如果爱到最后是最深的痛,如果伤到底了还得自己收拾一地的心碎,她宁愿彼此什么都不是,她宁愿永远这样远远地看着,永远不做他的谁! 他说,他需要一个知己,当他落魄红尘,当他万丈青云,当醉倒东篱,当他放浪诗词时,要一个欣赏自己的人共赴心旅。 是啊,你是该找个娘子了,她依旧淡淡地笑。为你红袖添香,陪你绿窗煮诗,学你的琴曲,做你的知己,和你一起做我的邻居。 公子笑了,笑得无奈如风雨中的秋菊。 好邻居,我要出门了,这是我房门的钥匙,帮我浇上兰花,代我喂好画眉。如果有人来访,你替我接待处理。如果有紧要的事,就书信通知,我会随时告诉你我的行踪和消息。好吗?可不可以? 好啊,当然可以!她很习惯地接过他的钥匙。你常常出门,这又不是第一次。我会帮你浇上兰花,代你喂好画眉,还会拂尽你琴上的浮尘,翻一翻你案上的诗词。后面的这两句话她说在了自己心底。如果可以,给自己找个伴侣,给我带回个邻居做姐妹,她笑得宛如秋菊。 他的身影还没有消失在门口,她已经开始思念那马蹄声的熟悉,思念那半旧的诗囊,和天涯里她想象中的景致。 邻居不在的日子,她看着他兰花的盛开和凋萎,听着他画眉那婉转地思念,没完没了地绣着自己的那两条鲑鱼。忽然,一种不知是甜蜜还是酸楚的感觉漾在心底,她不做谁的那条鲑鱼,她只做他的一个邻居。 秋风渐起,邻家的公子回是不回?他是一个人回,还是跟另一个人回?相拥共骑的是娘子,并辔而行的是红颜知己,梧桐落尽时,他会带回一个怎样的谁? 当马蹄声又熟悉地响起,她又怦怦地心跳着,迫切想要知道回来的马是一匹两匹,迫切想要知道他是不是带回来一个谁。急急跑到大门口,却没有勇气望一望巷口,只是半掩起门,若无其事地临窗绣起她的鲑鱼。绣花的细针一再扎破了手指,鲜血流出来一滴两滴…… 我回来了,我的好邻居。这些天辛苦你了,我的好邻居。这些花钿胭脂都是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只为感谢你这个好邻居。 你的兰花开得正美,你的画眉一如旧时,你的花钿胭脂你收拾起,送给你未来的红颜知己或娘子。我这一生不为谁整红妆,不为谁画黛眉,不为谁挽青丝,不为谁钗花钿。我只为自己美丽,只为自己憔悴。胭脂是红颜心底的伤,我此生永不会去爱谁。 公子一身的风尘又愣在当地,一路的满心欢喜俱都化作疲惫。知道吗?我想念你这围浅浅的疏篱和篱下的菊蕊已经超过我的兰花和画眉,四处漂泊的日子里,最温暖我的就是你弥漫茶香的小屋和你临窗刺绣的影子……他幽幽倾诉心曲。 是吗?公子。她依旧淡淡地笑,好像他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先坐下喝盏茶吧,浪迹天涯的日子你瘦多了,我拌了杏仁黄瓜,还做了蛋花玉米汤,门前的豆腐好细嫩,我做香酥排骨和水煮肉片的手艺好像又见长,留下吃口便饭吧,再顺便给我讲讲江湖和天涯发生的事,让我也多点见识。可不要再推辞啊,乡里乡亲的,彼此照应是应该的,你就不要客气了。 没有酒的一餐便饭,公子竟然吃醉了。能不能不要做邻居?我想有个家,我想天天可以吃便饭,我想把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的胭脂花钿送给心中的她。她不再绣鲑鱼,我不再喂画眉,拆掉中间那一围浅浅的疏篱,我们种几株芭蕉听雨,养两只鹦鹉学语,绿肥红瘦,长天斜日时,相倚着听它们喊相公,娘子。相公日日为娘子画眉,娘子做相公的那条鲑鱼…… 可是,公子你好笨好笨啊!浪迹天涯的岁月不短,你就是给自己找不到一个家! 可是邻居啊邻居,你为什么要永远装傻,隔着篱笆是两家,拆了篱笆是一家,为什么你宁愿煎熬彼此,都不给你我一个幸福的家? 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如果你讨厌这道篱笆,我可以搬到别处去的啦,说来其实也没有什么。 你……公子说到这里已然无话。 好笨的公子啊,她在心里说。难道你不知道只有隔着篱笆的风景才是最美?爱的极致就在于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太远或太近都不可以。娘子的爱终究会消磨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里,红颜知己的爱说到底终究是无奈还是幸事?不是我不懂你心中的情意,也不是我对相互的爱真那么狠心,只是我舍不得将这么美好的感觉一不留神看护得有了差池,这份苦心,也许你永远不懂,也但愿你永远不懂! 淡淡地做邻居吧,我种菊,你养兰。 我绣鲑鱼,你弄画眉。闲情弄笔,逸兴抚弦,漫谈江湖,笑傲红尘……或者你帮我劈柴,我替你喂马。你去汲山泉,我来烹香茶,借几次书卷,捎几回便饭,消磨尽这几十年的光阴也就可以啦。 公子没有再说话,他用从天涯带回的酒,把自己人事不醒地醉倒在篱下。 之后,公子又去了天涯,照例把钥匙给她留下。她守着相邻的两间小屋,种菊养兰喂画眉绣鲑鱼,想念那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天涯。 公子这一走,再也没有回他的家…… 此后的许多年,每到落日的黄昏,她都会守望在门前的小巷独自呢喃: 红尘滚滚,总在上演着谁爱了谁,谁负了谁,谁薄了谁,谁欠了谁的故事,我生怕一个不小心,太深的爱会成为承受不了的痛。 我不做他的谁,我不做他的谁。保持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是最高明的理智。 她喃喃自语。傻吧,傻吧,傻着有福气,不会成为那个薄命的谁谁…… 熟悉的马蹄声重又响起,当年的公子从天涯回归。她掠了掠渐染清霜的青丝,颤抖的手却再也绣不了鲑鱼。 我回来了。我是你的那条鲑鱼,相爱的鲑鱼连死都不怕,我们到底怕什么?他笑着流泪。 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她的眼角溢满泪花。 我怎么会再也不回来呢?傻瓜!有邻居的家是我心底永远的牵挂。鲑鱼历尽艰辛,九死一生,都为回到最初的家。 可是你的兰花萎谢了,你的画眉沉默了,你的书案积尘了,这一次,我没有帮你看好家……她擦擦眼角的泪,我这就帮你浇兰花喂画眉好吗?我这就帮你收拾屋子好吗?我这就帮你烹茶煮饭好吗? 你什么都不用做,让我把胭脂涂上你的颊,让我把花钿簪在你的发,让我把从天涯带回的红盖头给你蒙上,做我永远的新娘,好吗? 不好啦。被那两条鲑鱼看见了,多不好意思啊。 那有什么!我不要江山,我不要天下,只要你一笑倾城,一缕茶香,这有什么过分的吗? 兰花开了,菊蕊黄了,琴声响了,画眉唱了,只要那浅浅的疏篱被公子拆了,她用来煮晚饭了。那晚的炊香,仿佛一直弥漫到天涯…… 本来故事已经结束了,可是憧憬幸福的人儿不依。她跑到天涯找到公子,说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天涯的公子回来了,他说他是她的那条鲑鱼。她嗫嚅说,说好了的,我永远不做你的谁。可是我答应了吗?公子说得蛮横而无礼。我才不会跟你一起傻,也不允许你再继续傻下去!最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