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麝月拿着替换衣裳走来道:“我说一件事,包管他就高兴了。”因比比划划的说道,“可还记的那日林姑娘生日,雪雁要同我们比针线的事?只因香菱忽然没了,大家心里不好过,就给耽误住了。幸好宝姑娘近来三不五时的进来园子,莺儿便也跟着重新进来了,他原本好针线,那日又与雪雁两个比上了,雪雁好胜,说是既要比,不如大家都拿出活计来公平的比一比,还说要请宝姑娘、林姑娘帮着审评呢。刚才在老太太屋里,我见鸳鸯不在,就估摸着是为这件事,一问,果然是去潇湘馆了,二爷不凑热闹去?”
宝玉听了,果然大喜笑道:“这种雅会,岂可不去?”又问麝月,“方才怎不见你说起?倘若去的迟了,盛会竟散了,岂不遗憾?”麝月笑道:“我也是才在老太太房里听说的,就知道二爷听了准是一时三刻等不了,即便要去的,所以才不敢说给你知道;不然二爷进了门,必定茶也不喝,气也不喘,衣裳也不换,就得奔了潇湘馆去,倘被老太太知道了,责骂我们不会伏侍还是小事,再要被太太听见,说二爷为着看我们赛针线竟连礼也不顾了,还不得把我们全撵出去?况且林姑娘刚才既在咱们这里,想必那比赛也就没开始多大一会儿。”
宝玉听见“撵出去”三字便觉刺心,当下更不答话,急急要茶来喝了,又换过衣裳,便催着麝月往潇湘馆来。一进院子,果然莺声燕语,红围翠绕,院当中竹林子底下放了鸡翅木雕花大条案,上面摆满各人的针线活计,荷包、香袋、手帕、汗巾、扇套、璎珞,应有尽有,鸳鸯、紫鹃、雪雁、莺儿、待书、春纤等二三十个人,都拥着黛玉央他评点,见了宝玉,都笑道:“正在说宝姑娘怎的还不过来,倒来了一位宝二爷。”绮霰、春燕也挤在人群中,看见他两个,独迎出来道:“原来二爷已经下学了。”麝月笑道:“好啊,你们两个不在院里侍候,倒会躲在这里图轻快,可不是要作反?”绮霰笑道:“并不敢图轻快,真格做完了活才来的,想着二爷下学回来,听姐姐说了这个会,少不得要往这里来。所以先等在这里侍候着。”
麝月啐道:“你倒会说话。”不理他两个,且看活计。只见众绣件已经初选比过,多数中乘,仍平铺在案上给人赏顽,却将选出的上佳者围在正中,计有绣帕一条,肚兜一件,香袋两个,璎珞绣屏一件,双面绣的团扇一柄,还有虎符缠臂一条,不禁将那缠臂拿在手中笑道:“这是谁的?怎么会有这玩意儿。”众人都笑道:“且不说谁是谁的活计,只说那件好,才见的公平。”
宝玉便请黛玉讲评,黛玉笑道:“我看了这半晌,已经心中有数,说出来,必会先入为主,影响了你的判断。你如今刚进来,不如凭直觉论来,倒还公正直接。”宝玉早已等不的,闻言笑道:“既这样,我便抛砖引玉了。”便指着绣件,说这一件配色相宜,那一件针脚细密,这一个花鸟灵活,那一个心思巧妙,舌灿莲花,不吝赞美之词,巧言令色,使尽鼓吹之能,直说的众人眉开眼笑,都道:“二爷真会说话。依二爷说,竟样样都是好的,却到底那一件为上呢?”宝玉笑道:“这却说不好了,依我说,凡参赛者都是好的,都该有赏。”众人更加笑道:“既这样,二爷却赏什么?”黛玉早截口说道:“一人一瓶桂花油。”说的都笑了。
黛玉遂从容评道:“若单以绣工而论,这条鸳鸯戏水的丝帕和这条虎符缠臂的绣件都算好的,但意思却俗,新针线配着旧故事,再好也是有限;这璎珞绣屏摆在案上最好,绦子编结的好不奇巧精致,配色也鲜艳,刺绣工夫却是平常,可谓喧宾夺主,就有大好处,也终不能满意;倒是这两只香袋虽小巧,却是各有好处,这一只针线细密,配色丰富且有层次,只输在绣的燕子上,想那燕儿原是寄人篱下之雀,纵能飞也不远;这一只不但针线好,意思更好,在香袋上绣大雁已经难得,还要围着这雁绣出云彩来,更是舒展磅礴有傲气,所以,倒要属这一只为冠。”
正说着,湘云同着翠缕走来,恰听着末两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评,这两只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宝玉都忙问:“何比?”史湘云笑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宝玉道:“这说的过了。”因问,“这却是谁的佳作?”众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宝玉道:“这如何猜的来?我又不曾见过你们个个的刺绣。”湘云却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来必是人物相关,这一只是春燕的,这一只是雪雁的,可是这样?”紫鹃笑道:“到底是云姑娘。”
湘云便转头看了一周,问道:“怎么宝姐姐不在这里?”黛玉道:“叫丫头去请了几次,再请不来,想是陪我住了几日,实在被我烦的受不了,所以怕了。”莺儿忙陪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原是为前儿梅家送信来,说话就要迎娶琴姑娘的,因此我们太太回家去打点些妆奁箱笼,我们姑娘也要帮着准备,所以腾不开身,过几日闲了还要再来叨扰的。我们姑娘叫我在这里给林姑娘和云姑娘赔罪呢。”湘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林姐姐说笑话儿呢,那里就急的这样儿。”宝玉却大惊失色,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莺儿道:“就是前天——正主儿没来,只是派家人送信儿,梅翰林任期满了,出月就要阖家还京的。等琴姑娘嫁了人,就该我们二爷娶邢姑娘了。这一娶一嫁,我们太太还有日子忙呢。”宝玉听见“嫁人”两字便觉刺心,不禁连连“唉”了几声。黛玉也觉伤感,暗自出神。湘云却拉着莺儿问:“你们琴姑娘出嫁,你自然也要忙些日子了。早听说你的手巧,这里头那件是你的大作?”莺儿不好意思,捡出那只璎珞绣件说:“是这一件。自然比不上雪雁妹妹的好。”
湘云道:“我来的迟,没听全,只听见说绣小燕子不如大雁子,所以略逊一筹。我却不以为然,这不是评绣,倒是评画了。既是赛针线,总要针指工夫一流为佳。依我看来,这璎珞与虎符都是好的,还有这扇子,难为他两面一模一样,竟看不出针脚从何而起,至何而终,缠绵流畅,毫无二致,若依我评来,这扇子才是刺绣中的极品。”黛玉笑道:“《疏》云:‘画者为绘,刺者为绣’。刺绣与绘画原本根并同生,理出一宗,我以画理评绣品,有何不妥?先秦之时,皇族大臣的衣冠悉用颜色绘绣出各种图案以定职阶,草石并用,炼五色以染丝,名为‘画缋’,单以颜料区分谓之‘画’,若以刺绣区分则谓之‘缋’,可见画与绣非但理出一宗,连功用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