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乃是二月十二,林黛玉侵晨即起,“侵晨”二字,乃从原着中来,用于此处甚妥帖。“侵晨”者,渐入于晨,即破晓之谓也。素服净手,在窗前设下楠木镶心高腿香几,上置一瓶一炉,四碟鲜果。玉胆瓶中插了雪白大朵的千瓣独步春,龙纹鼎里焚了去年亲制的心字茉莉香,清烟袅袅,花香脉脉,陈设别致,不因袭原书,又与黛玉身份及此时心境切合。如此淡淡写来,颇见匠心。又恭恭敬敬取出父亲生前时常把顽的一幅小镶撞边手卷,细,且不俗。与母亲手绣的一柄绿纱纨扇,亦细。一并供在案上,眼中含泪,跪拜下去,口内作悲道:“佛经上说:‘亲之生子,怀之十月,身如重病,临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难言。’因此又将生日叫做‘母难之日’。母亲生我,却不曾得我一日奉养;父亲养我,亦不能相伴庭前,分忧解颐。黛玉自幼来京,抛老父于千里之外,生不能承欢膝下,死不能洒扫穹冢,是大不孝也。”自己生日,竟有这等感念父母的想头,足见黛玉之心性,亦非一味自我,尚有浓浓亲情蕴于深心也。当今那班只重自我,不念亲情之后生辈,宁不愧煞!说罢叩拜不已,哭得抬不起头来。
紫鹃再三解劝,道:“是时候更衣了。等一下拜寿的人来,看到姑娘这样,难免又有话说。况且还要去给老太太磕头呢。”雪雁打了洗脸水来,又奉上膏沐手巾等物。黛玉只得重新洗了脸,换了家常衣裳。紫鹃少不得又劝:“太太昨儿特地打发玉钏儿送来新衣裳,专备着今儿坐席穿的,这会子倒又换了旧的,太太看见,岂不多心?”黛玉道:“那衣裳来之前,也不知拿什么薰的,异香异气,怪刺鼻的。”是黛玉口风心性。紫鹃笑道:“知道姑娘不喜欢薰香。我昨儿已经喷了水,挑在竹子下面晾了小半晌了,好借些竹叶的清爽,那怪味道早已没了。”
雪雁泼了水进来,也笑道:“说起晾衣裳,还有一个笑话儿呢。昨儿傍晚宝二爷下学回来,一进咱们院子,便同我说:‘你们这里桃花倒开得比别处早。’我心里想,这院里那有什么桃花?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衣裳晾在林子里,竹叶儿掩映着露出一点桃红来,想是他隔得远没看真,还当是桃花开了呢。”摹写传神。说得黛玉和紫鹃也都笑了。紫鹃见黛玉终于掩悲作喜,放下心来,伏侍着匀脸敷粉,妆饰一新。
方出院子,便见宝玉远远的正往这边来,迎着黛玉便在沁芳桥矶下立住,唱了一个肥喏,笑嘻嘻道:“林妹妹千秋大喜。”黛玉道:“你一大早不去给老太太请安,又跑来做什么?”宝玉道:“给老太太请安横竖天天都要请的,妹妹的芳辰却是一年一度,不可疏忽,所以先赶着来给妹妹拜寿,再一同去见老太太可好?”黛玉便不说话,四字恰到好处,的是黛玉此时情态。遂一同出园来,往上房来见贾母。
贾母刚梳了头,看见黛玉一身新衣,桃红柳绿,袅袅婷婷的走来,连紫鹃和雪雁也都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十分喜欢,笑道:“女孩儿家就该这么穿。倒是脸上的胭脂淡了些,被衣服的颜色一抢,就显不出来了。咱们家的女孩儿虽不作兴浓妆艳抹的,逢年过节,又或是生日喜庆,略微妆点些也讨个吉利。”因命鸳鸯:“把昨儿西域来的那一盒画眉用的青雀头黛,和那两只圣檀心、猩猩晕的胭脂取来给林姑娘。”
黛玉拜谢了,接过来交给紫鹃拿着。贾母又叹起气来,说道:“你这模样儿,真真跟你娘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你娘从前才是会打扮呢。我记得他也有过这么一件衣裳,那年过生日,我也给过他一些胭脂水粉,他喜欢得什么似的。如今看见你,就让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女儿来,怎么就走在我前头了呢?”黛玉听见,早又流下泪来。鸳鸯、琥珀忙上前劝道:“今天是林姑娘的好日子,老太太难得高兴,怎么倒又伤起心来?”转眼看见王熙凤同着平儿远远的来了,如得了救星一般,连忙悄悄的招手,又指指黛玉。
凤姐早已看得明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已经先拍手笑道:“哎哟哟!林妹妹这个样子,我刚才大老远的过来,还以为昨晚儿好月亮,嫦娥下凡道我们老祖宗房里来了呢。我倒有一句话要叮嘱妹妹:今儿若是没事,竟宁可少往那池子边走动才是。”宝玉诧道:“为什么不许往池边去?我昨儿还同三妹妹商议,让把沁芳亭收拾出来,就在那里替林妹妹祝寿呢。”凤姐笑道:“亏你还天天上学,读书识字的,竟连我也不如。我便没读过书,也知道个浣纱沉鱼的典故。林妹妹今儿这个模样儿,这个打扮,若是往池边去,少不得也要沉鱼的,可不是害死了咱们池子里那几条大锦鲤吗?”说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贾母笑骂道:“猴儿,偏是没学问,偏是卖口齿。西子浣纱,那鱼儿贪看美色,所以沉进水里发了一会子呆,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沉进水里死了呢?”凤姐故意诧异道:“原来只是沉了,并不是死么?我还琢磨呢,那鱼好好的在水里,便是生气惭愧,也不至于那么大气性,竟就死了;便是气死,也该翻了白肚儿浮在水面上才是,怎么倒沉到水里了呢?难不成不是气死,倒是淹死,肚子里喝饱了水,所以浮不起来了?枉自纳闷了这些年,还是老太太今儿一句话才说明白了。”话未说完,满屋人早已笑倒。贾母指着骂道:“你个诌断了肠子的,连鱼被水淹死的话也说得出来,亏你会想。”
说笑间,人已聚齐,用过早饭,便都辞了贾母,簇拥着黛玉往园里来。贾母叮嘱:“天气还凉呢。那里略坐一坐,吃茶说话是使得的,吃饭时,还要进屋子里来。”
原来这沁芳亭建于桥上,进了园,穿过曲径通幽处便是,山石环抱,别有洞天;岸上花木葱茏,桥下喷珠溅玉,又离潇湘馆最近,故而将席设在此处。众人穿山依石,迤逦而来,亭里早已摆下大条桌,铺着雪白的石青锁边金线挑牙案巾,供着两盆水仙,十几只刻丝玛瑙盘子里盛着些法制杏仁、半夏、砌香、橄榄、薄荷、肉桂等干果小食,八宝攒心什锦彩漆盒子里盛着山药糕、鸡油卷、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饯等点心,又有小丫头正在通火烹茶,袭人和待书带着三四个婆子安放插屏,以为挡风之用。
此时正值早春二月,柳芽新吐,杏李芳菲,风行水上,送来阵阵花香,十分清凉怡人。众人让黛玉坐了上位,余者李纨、宝钗、宝琴、史湘云、邢岫烟、探春、惜春、宝玉等团团围住,并不分主次,不过谁喜欢那里便坐那里罢了。宝玉因叹道:“可惜少了两个人。”湘云忙问:“是谁?”宝玉道:“一个二姐姐,一个香菱。”湘云便向宝钗道:“何不把香菱接出来,叫他散一日的心。”宝钗道:“他现正病着,只怕来不了。”湘云道:“来不来,问一声也好。倘若他喜欢,兴许病倒好了。”黛玉道:“这说的是。”遂向紫鹃道:“你亲自去请来。”宝钗道:“果然要猜,他便愿意,也未必好意思。倒叫莺儿陪着去吧。”紫鹃与莺儿答应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