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再继续的话,在家里干是不行了。”父亲说:“那就搬出去。”于是他自己找了一套小房子,把原料从家里搬了过去。我又说:“小妤上学了,我没精力帮您发货了。”他说:“那我自己发。”于是,每天做完皂之后,他就自己打发货单、配货、包装。
后来,我就不安了。于是我找了一个店长和一个美工,帮父亲朝着期望的“正规一些”的目标慢慢接近。
店长就位后,他们很快打成一片,而且还瞒着我做了一件事:研发新品。我哑然失笑,我居然成了老爸心中的绊脚石?
憋了几天,我给父亲打电话,假装无意地问:“爸,听说您在研发一种新品,好呀!”就这样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原来他在炮制一款能遏制白发的纯植物洗发水。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热切地邀请我试用。
那天,我的心是柔软的。20年来,笼罩着我们的那团阴霾,突然变得稀薄了些,让我自觉有力量可以不带成见地直面它。
用自身的光亮穿透阴霾
20世纪50年代,我爸用数学计算结果质疑大跃进的亩产,因此成了有右派言论的学生。大学毕业后,他秉性不改,每每因性格铸成悲剧。我出生时,父亲被关着,母亲带着我去探望他,偶尔父亲也可以抱抱我,他说我的苹果脸让他由衷喜爱。我6个月大的时候,父亲获得自由,我得以有了安稳快乐的童年。
改革开放后,父母成为工程师。不久,父亲被提拔为区里的工业局局长。但他过于强硬、骄傲的个性,注定会惹来麻烦。
1992年1月3日,妈妈突然敲开我北京的房门,她能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你爸被抓起来了。”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于世事一片茫然。
抓捕父亲的罪名是“拒不执行法律文书”,由法院执行。继而他又因“诈骗”罪被拘留,由公安局执行。接着他因“贪污”罪再次被捕,由检察院执行。一年多后,法院给父亲的罪名是“玩忽职守”。
父亲回家后,很少出门,用大量时间研修法律,撰写申诉书,但所有投寄出去的材料如同石沉大海。他没有选择上访,大概知道上访的艰辛吧,以他的高傲和对尊严的敏感,他不可能走这一步。
大约10年前,一个朋友提醒我:既然单位并未做出开除公职的决定,那么父亲应该能够办理退休手续。于是我下了好大的决心,开始办理此事。当然,少不了要喝喝酒,求求人。等我都谈好了,回家向他汇报,只要他认个错就可以拿到那些待遇,而他的回答是:“我没罪,我是冤枉的,我还是要申诉。”
那一次,是父亲出事后我最愤怒的一次。“您的尊严一定大于现实生活的压力吗?”我在心里说了这句话。
这20年中,我自觉养活了他,而有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因此我对他的郁闷不以为意,甚至会觉得他不懂事,不懂得用享受生活来回报我对他的付出。
自从那天在电话里被父亲研究新品的热情打动后,我的改变似乎开始了。我开始领会,其实这些年一直在抱怨的,不是父亲,而是我。他一直在认真生活——认真地遛狗,认真地为我做月子餐,认真地做我女儿的外公。在不期然遇到互联网,做起网店后,他依然本着一以贯之的认真态度,正是这股认真劲儿让他有机会在75岁的时候重新自食其力。而我却待在阴霾中,忘了人是可以走出去的。
父亲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自身带着光亮,就能够找到出口,前提是朝着那个方向,走一步,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