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他的心境激愤而忧伤,每逢这种时候,女人就会没来由地悄悄落泪,男人就一心想要抱怨生活,抱怨自己,抱怨上帝。……在庄园门口,我下了马车,公爵说:“有一回,有个人要叫我难堪,就说我生着骗子的相貌。
我自己也发现骗子往往是黑发男子。听我说,我觉得,即使我真的天生是个骗子,我也会至死是个正派人,因为我缺乏作恶的勇气。我老实告诉您,我这一生,本来有过发财的机会。我一生只要做一次假,……只要对我自己和另外一个……另外一个我知道会原谅我做假的人做一次假,我就会把一百万现款装进我的腰包。可是我做不到!没有那种胆量!”
从大门口到正房,要穿过一片密林,顺着一条象尺那么直的长路往前走,两旁栽着茂密而且剪过枝的丁香花丛。正房显得沉重,乏味,从正面看去象个剧院。它笨拙地耸立在一片青翠之中,着实刺眼,好比绿茸茸的草地上丢着一颗大石子。在正门的门口,我遇见一个年老的胖听差,穿着绿色的礼服,戴着银边大眼镜。他没有进去通报,光是嫌恶地打量一下我扑满尘土的衣服,把我领进屋去。我走上铺着软地毯的楼梯,不知什么缘故闻到一股浓重的树胶气味,等到走进楼上的前厅,我就被一种在档案室、地主家大厦、商人旧式住宅里特有的空气笼罩着。那似乎是一种早已过去的东西的气味,那种东西以前存在过,后来消失了,然而它的灵魂却留在房里没走。我从前厅穿过三四个房间,走到客厅。我至今还记得那亮晃晃的浅黄色地板、用纱布包严的枝形吊灯架和狭长的条毯,这种条毯不是象通常那样从这个门口照直铺到那个门口,而是沿着墙根铺着,因此我只得在每个房间里沿着四壁兜一个圈,免得我那双沾泥的笨重皮靴有碰到发亮的地板的危险。听差把我留在客厅里,独自走了。客厅里放着些祖传的老家具,一概蒙着白套子,笼罩在幽暗的光线里。这些家具显得阴森,古老,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对它们的宁静表示敬意似的。
甚至时钟也不响。……塔拉康诺娃公爵小姐似乎在金边镜框里睡熟了,水和老鼠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似的一动也不动⑦。白昼的亮光好象不敢破坏这儿的安宁气氛,只略微射进放下的窗帘,把昏睡般的苍白色光带投在柔软的地毯上。
三分钟过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婆不出声地走进客厅来,脸颊上扎着绷带,身上穿着黑衣服。她对我鞠躬,拉起窗帘。明亮的阳光一照进来,画里的老鼠和水就顿时活了,塔拉康诺娃醒过来,那些阴沉而古老的圈椅却皱起了眉头。
“夫人马上就来,……”老太婆歇口气,说,也皱起眉头。
又等了几分钟,我才见到娜杰日达·尔沃芙娜。首先引我注目的是她确实不美,矮小,消瘦,背有点驼。她那浓密的栗色头发却蓬松好看,脸容纯洁、颖慧,带有青春的朝气,眼神显得聪明而清亮,可是由于嘴唇又大又厚,脸的角度太尖,她头部的全部魅力也就消失了。
我通报我的姓名,说明我的来意。
“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犹豫说,低下眼睛,微笑。“我不想拒绝,同时却又……”“请答应吧!”我要求她说。
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瞧着我,笑起来。我也笑起来。引她发笑的,多半就是使得格龙托夫斯基沾沾自喜的东西,也就是准许和禁止的权利。我觉得我的来访忽然变得稀奇古怪了。
“我不打算破坏早已定下的规矩,”康杜陵娜说。“我们土地上禁止打猎已经有六年了。是啊!”她果断地摇一下头说。
“对不起,我不得不拒绝您。要是答应您,就也得答应旁人。
我不喜欢不公道。要么一概答应,要么一个都不行。”
“可惜!”我叹道。“尤其叫人难过的是我们坐着马车赶了十五俄里的路才到此地。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补充说。
“跟我一路来的还有谢尔盖·伊凡内奇公爵。”
我说出公爵的名字并不是别有用意,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考虑和目的,而是不假思索,随意说出口的。康杜陵娜听见这熟悉的名字,身子突然震颤一下,目光久久地停在我身上。我发现她的鼻子变白了。
“这也一样,……”她说着,低下她的眼睛。
我是站在窗前跟她说话的,窗子面对着那片密林。我看得见整个密林和林荫道、池塘以及我刚才走过的那条路。路的尽头,大门以外,现出我们的双轮轻便马车的黑色后影。公爵在大门旁边站着,背对正房,叉开两条腿,在跟身材细长的格龙托夫斯基谈话。
康杜陵娜始终在另一个窗子跟前站着。她偶尔往密林那边看一下,可是自从我说出公爵的名字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从窗口那边掉过头来。
“请原谅我,”她说,眯细眼睛瞧着通道和大门口,“只准许你们打猎,那是不公平的。……再说,把飞禽打死又有什么乐趣呢?何苦呢?莫非它们碍你们的事?”
禁锢在四堵墙当中,住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闻着朽坏的家具的浓重气味,象这样的孤独生活是会使人多愁善感的。
康杜陵娜无意中说出口的想法值得尊敬,然而我还是忍不住说:“如果这样考虑问题,就应当光着脚走路。靴子就是用杀死的牲畜的皮制成的啊。”
“必要和任性是应该加以区别的,”康杜陵娜闷声闷气地回答。
她已经认出公爵,眼睛一刻也不放松他的身影。她那不美的脸上交织着欢乐和痛苦,很难加以描写!她的眼睛含着笑意,光芒四射,嘴唇发抖。她笑起来,脸更凑近玻璃窗。她双手扶着一个花盆,略微踮起一只脚,屏住呼吸,那姿态活象狗发现了猎物而趴在地上,急不可待地等着猎人叫一声:“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