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自由的时光,直到董卓的凉州兵来到这里猎马。他们也骑着马,从四周包围了我们,每个人都挥舞着马套,打着奇特的唬哨,令我们不寒而栗。最后,我们一个也没有落网,全被他们捕获了。我们被运到了凉州,然后分隔了开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小母马。在我的背上多了一道道鞭子抽的血痕之后,我终于驯服了,我从野蛮的世界来到了一个文明的世界,我从一匹野马变成了董卓的坐骑之一。于是,人人都说我是马中的幸运儿,真的如此吗?
许多年来,我不断地回忆着那自由的时光,那祁连山的雪峰,那河西走廊的戈壁与草原,还有,我的小母马。在凉州,我好几次尝试逃回去,但都没有成功,当董卓带着我走进了长安,我就再也没有回家的希望了。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我总是渴望着能在某个瞬间见到那匹小母马,我知道它也一定成为了凉州军的一匹战马,我祈祷它在无休止的战争中能活下来。
按照人的说法,我们是青梅竹马,如果见到它,不管它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认出它的,我肯定。但我始终没有再见到过它,甚至连一个当年祁连山下的伙伴都没有见过。每当看到战场上死去的战马,或着是荒野里白森森的马骨头,我就会想起它们,还有我自己。
我希望我现在能趴在马槽上沉入梦乡,做一个幼年的梦,梦到自由的祁连山。
也许现在,关羽的人头已经很远了,在黑夜的马厩,我不得不想起他高大的身影,从诛颜良、斩文丑到过五关、斩六将,再到华容道捉放曹和刮骨疗伤、水淹七军,他的影子又清晰了起来。我有预感,在遥远的未来,他将成为一个神,受千万人的顶礼膜拜,在我们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供奉他塑像的庙。我还能感到他后来又从一个战神变成了财神,这实在太滑稽可笑了,关公与钱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还想到了许多人,娶了一个丑八怪老婆的可怜的诸葛亮,老婆虽漂亮但自己的心脏却特别脆弱的周瑜,等等等等......他们的名字与他们本身在许多年以后互相都不认识了,到那时他们不再是人了,他们仅仅只是一个符号,比如一横一竖,比如几个简单的汉字,或者是红色或白色的面具。我又抬起了头,马厩里的草料香味越来越浓烈,天空中的白雪开始稀疏了下来,东方的天际象一条死鱼一样翻起了它白色的肚皮。
在那白色的肚皮里,在白雪与黑夜间,我似乎能看到一座巨大的城市,人口繁密,商贾云集,我知道那已是另一个遥远的王朝了。在一间酒楼或茶肆里,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或是贩夫走卒,或是拉车的挑水的,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老人,老人捻着稀疏的胡子,干咳了一声,然后郎声道:“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个老人是谁,无关紧要,也许这样的人有许许多多,重要的是我从他的嘴里听到了我所熟悉的那些名字,那些事情,那些地方,还有我自己。
我老了,我厌倦了这一切,在草料的香味中我知道天快亮了,我看了这天空最后一眼,什么都没有留下,然后,我闭上了眼睛。永远,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我静静地倾听着那些千年以后的话。我感到自己已不再是一匹马了,我变成了三个音节,三个汉字,变成了一个奇特舞台上的一只马鞭。
我是赤兔马?曾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