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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八日(2)

时间:2019-02-2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佩甫 点击:
  一直到走上大街的时候,旧妈妈才吐了一口气,那是憋了很久的一口气。这时旧妈妈才想起看一看我,才想起她是干什么来了。第一眼,她给了我一巴掌!她用眼光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第二眼,她才有了一点点胜利的感觉……
  我闻到蛾子的气味了,一来到大街上我就闻到了蛾子的气味,公共汽车上也有蛾子的气味,到处都是蛾子的气味。夏天里,蛾子也飞到城市里来了,一批一批的蛾子正在向城市进军。
  挂在树上的蛾子是有皮袋儿的,飞在天上的蛾子没有皮袋,蛾子也有等级了,蛾子分成了有皮袋儿的和没有皮袋的。夏天来了,人们也开始变了,人们都主动地向蛾子学习。天空中布满了蛾式广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蛾式广告;大街上涌动的人流也在学习蛾式走法,报上说,蛾式走法是一种无向走法,是一种走中变、变中走的新型走法;我看见人们一边走一边切磋茧状,人们都十分想进入茧状,因为茧状是蛾式走法的最高境界。最先生变动的仍然是颜色,我看见人们的颜色正在向蛾色转化,有的腿变成了蛾色,有的腰变成了蛾色,有的身子变成了蛾色。蛾色是一种植物肉色,蛾色是无色又是有色,它可以在阳光下变幻出一万种颜色,又可以没有任何颜色。
  蛾色里有一种丝瓜的气味,我闻到丝瓜的气味了。我看见人们正在洗胃,进入蛾色需要洗胃,所以人们的胃上都挂着一条干了的丝瓜瓤儿,人们一边走一边用于了的丝瓜瓤儿洗胃……商店里,丝织产品成了最畅销的产品,凡是与蚕、蛾有关的产品都在加0,到处都是加0的广告,营业员笑眯眯地在写:000,000……
  当公共汽车来到车站广场的时候,我看见旅客们正在站台上集体学习蛾式走法。人们在车站服务员的带领下,排着长长的大队,绕着广场一圈一圈地学习蛾式走法。车站服务员成了蛾式走法的监管员,她们手里高举着无线话筒,威风凛凛地站在队列外,声嘶力竭地喊着蛾式走法的操语。天很热,空气里充满了丝丝缕缕的粘液,那是由各种颜色混合出来的粘液。学习蛾式走法的人一个个很疲惫地在阳光下走着,我看见有人呕吐了,吐出一种柞树的气味。新修的车站上到处都是柞树的气味……广告上说,呕吐是必要的。呕吐是一种自然状态,是转换期的必然过渡。人们要学会呕吐。
  在九路车的第八个站牌处,我再次见到了那个老人。老人依旧在树下坐着,手里依旧拿着一本书。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看书了,他拿的是一种看书的感觉,他已没什么可拿,只好紧握着书。我突然想起,他也许是在等车?他一直坐在这里等车,他要等的是属于他的那班车?我看见他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白颜色的字样,那两个反复出现的数字是5和7,我看清楚了,那是57。这是不是57路车?我从来没有见过57路车……
  我看见老人是越来越陈旧了,老人在时光中坐成了一堆破布,这堆破布已无法还原了,但破布里仍然包裹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在一堆时间的尘埃里,只有这颗心不老,这颗心只有六岁。这颗鲜红如豆的心仍在喃喃自语,一如既往地喃喃自语……
  你找谁?
  肉字……
  蚂蚁……
  纸……
  我能看清这些话了。现在看这些已不是那么吃力了。你找谁?有一股热汗味,我闻见了一股用虱子喂出来的热汗味,腥红色的热汗味。我看见热汗味的深处走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位穿蓝制服,戴蓝帽子的老人。老人背着一卷铺盖,站在一栋灰白色大楼的院门前。老人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一张有红色标记的纸。
  当老人拿着这张纸走进门来时,有一个酒红色的鼻子从门口处的传达室里探出来,我看见那个鼻子了,那个鼻子里出了一种柿饼样的声音:你找谁?老人站住了,老人满脸恍惚地站在那里,迟疑了很久才说:我、我……就是这个单位的。那个蜂窝样的红鼻子又出了紫黑色的声音,那是带有警犬气味的声音:
  你说你找谁吧……老人说:我……真是这个单位的。***红鼻子说:你说你是这个单位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告诉你,我在这儿看了三十年大门了。从一九五八年我就在这儿看大门,这里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老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吐出了水洗布一样的声音:我,一九五七年就离开了……
  而后是一串用风连缀着的你找谁。你找谁?从一间办公室传到另一间办公室,从一个设计室传到另一个设计室,在每一扇门的后边都藏着一句你找谁。我看见老人缓慢地走着,老人在这栋灰白色的楼房里一层一层地走,老人似乎是在寻找熟脸,我看见老人是在找熟脸,他想找一张熟脸。可老人没有找到熟脸,老人眼里全是陌生而又年轻的脸,脸说:你找谁?……
  肉字是干红色的,那是一种很遥远的风干了的红色。肉字里蕴含着一股铁腥气,那腥气是从一个小窗户里飘出来的。
  我看见那个窗户了,这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户里关着许多思想。那些思想在闪闪光。我看见一些闪光的东西从一个年轻人的脑海里冒出来,那些思想全是由数字和图形组成的,我看见了一组一组的数字……我还看见小窗户里的年轻人拼命想抓住那些光的数字,数字飘飘乎乎地从他脑海里飞出来,数字落地之后变成了金光闪闪的豆子,他心里一下子跳出了十二双手,四下奔忙着去捡豆子。他一边捡一边高声吆喝:给我笔,给我一支笔……他双手捧着捡来的豆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喊:给我笔,给我一支笔……渐渐,他的声音小了,他的喊叫成了喃喃自语,他说:给我笔,给我笔,给我笔……
  后来他不再喊叫了,他又开始四下寻找,我看见他在四下寻找。
  他把铺盖抖了一遍又一遍,可他没有找到笔,他找到的是一根针,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针。他握着那根针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走。倏尔,他坐下来了,他捏着那根针在胳膊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红色的血线……于是,他开始往身上写字了,他写的是肉字,他把那些数字全都写在了大腿上,他在两条大腿上记下了一串一串的血红色的数字,最后一行他写的是魏明哲公式,我能看清的就是这几个字。那些数字仅仅鲜亮了七天,而后就暗淡了,数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血痂。在那七天里,我看见他每天都重新写一次,一直写到第七天……再后就看不清那些数字了,那些数字会长,我看见那些数字竟然会长,那些写在腿上的数字慢慢就长到一块去了,长成了两坨凸起的、带有生姜气味的肉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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