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不就印印么,五毛也不值。一个说,你给多少吧?你说你给多少?一个说,两块,两块我就要。一个说,给你了……),我听见她不由自主地说:我已经交了,你看看,我已经交了……过了一会儿,旧二姨才醒过神来,这时候她才想起帽子不是她的,帽子是老三的事儿。紧接着,她心里又出现了数钱的声音,还有存折,一共五张,都是有一串0的,她慌忙在心里又换着藏了一个地方,掖好了……而后她望望旧妈妈,又看看旧大姨,没有吭声。
表哥率先说话了,表哥说:叫我看看……他把传票从旧二姨手里抓过来。他看了两眼,表哥的眼里出现了屎味,我看见表哥的眼眶里出现了人屎的气味,那张传票成了一张擦屁股纸,一张绿颜色的擦屁股纸。
这话他是从南阳来的一个生意人那儿学来的,我看见他是学来的。
表哥的坐姿也是学来的,他尽量往宽处坐,坐出一个很放大的架式,架式里有很多电视片里的爷式镜头……表哥身上还沾满了红蚊子音乐的气味,表哥身上的汗毛孔里藏着很多s形的红蚊子音乐,这是从舞厅里泡来的,我知道是从舞厅里泡来的,上边带有七种光束,沾有女性化妆品气味的光束,这光束闪烁着肉味的动感,致使坐在那里的表哥两脚也不由自主地动着,他的脚在念拍子,他的脚反反复复地在念一二三四一、一二三四一……的拍子;倏尔节拍又变了,节拍转化为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片刻,表哥拍拍那张擦屁股纸说:球啊,别理他。
英英表姐仅是朝传票上扫了一眼,这一眼有很多小刺儿。***刺儿藏在她的睫毛下边,我看见她的睫毛下藏着一蓬小毛毛刺儿,那是些用很多的字喂出来的刺儿。刺儿上放射出三种不同的气味:一种是书本的气味;一种是椅子的气味;一种是陈年老醋的气味……这三种气味杂和在一起,就成了一蓬带刺儿的深黄色的光束。这些光束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传票,也扫视着屋里的人。她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她心里有很多话,但她不愿跟屋里坐的人说。她的眼眶也很高,她的眼眶上安着一个米黄色的小门,门上还装着音乐门铃,门铃上装有七种音乐,却只有一种音乐才能把门打开……不过,英英表姐眼皮上也沾有男人的气味,英英表姐的眼皮上沾着四个男人的气味:一个是桔子型的,一个是柿饼型的,一个是咖啡型的,一个是橄榄型的。只有橄榄型的找到了打开米黄色小门的音乐按钮,可橄榄型的裤兜里还装着一个女人的气味……其余的全都按错了门铃,那是一些按错了门铃的男人。我看出来了,英英表姐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有人重新敲门。所以她的心根本不在屋里,她把心放出去了,来之前她就把心放出去了,她的心正在外边找人。因此,英英表姐坐得很空……
还有一张脸是刚从烩面里走出来的。大街上有很多烩面脸,如今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烩面脸。烩面脸很便宜,烩面脸上爬满了浸着羊膻味的汗珠,还有醋,当然有醋。烩面脸在街头的绿色醋浪里泡了许久,又被街上那响着红蚊子音乐的轿车喇叭扇了许多个耳光,扇出了一片紫黑色的愤怒。烩面脸吃了烩面里的三片羊肉后,又带着羊和狼的愤怒走回来,他在进门时才戴上了科长的旧面具(那面具已经烂了,那面具使用的次数太多,已经掉毛了),笑着说:哦,哦哦。都来了……
旧妈妈看他了一眼,旧妈妈眼里撒出了一片淬了火的钉子。
旧妈妈说:你上哪儿去了?
科长说:哦哦,有人请客,非拉我去。不远,'广东酒家'。那儿一点也不热,有空调,带卡拉ok。出来就热了,走一身汗……烩面脸说:我,哦哦……上街、吃了碗烩面。
传票又回到桌子上了,传票安静地在桌子上躺着,上面趴着一圈紫黄色的光束……
旧妈妈说:这不是争孩子,这是欺负人哩!大姐,你看咋办吧……
旧大姨说:那会儿不是不想要了么?那会儿都不想要。这会儿……
旧妈妈说:那会儿也不是不想要,那会儿是……
这时,科长从屋里拿出一张报纸来,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扬出了一股湿锯末的气味。科长说:看看这张报纸就知道了。问题在这儿,关键问题在这儿……说着,他把报纸递给了旧大姨。
人们都围在旧大姨跟前看那张报纸。报纸上先是有了蛾子的气味,接着又响起了一片算盘珠的声音,我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看了,旧大姨的头抬起来,四下巡视着(她是在找我呢,我知道她在找我),说:还真有这事儿?
胡子大舅说:真有特异功能么?真有这一说……
表哥说:球啊,我不信。我除了信钱啥都不信。
旧二姨说:有些事,不信也得信。你没听……
表嫂说:我是信。我是信。你没看多少做香功的……
英英表姐也说话了,英英表姐说:人是缘分,我也有点信缘分了……说着,她叹了口气,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粉红。
旧妈妈说:我原来也没在意。这孩子邪,这孩子从小就邪……她不说话,她不会说话,可她什么都知道。
表哥说:我还是不信……
旧妈妈很兴奋地说:要不信,让她出来猜个字试试。她会猜字……说着,旧妈妈把里屋的门咚一下关上了,她把我锁在里边,而后又说:写吧,一人写一个,让她猜。
外屋先是弥漫出一片红色,带一股狐臭味的红色。而后有了春猫的叫声,我看见春猫的叫声了,春猫叫出了一片杂乱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旧妈妈把我从里屋牵出来。我看见桌上放着一溜小纸蛋儿。纸蛋是卫生纸团成的,团得很紧。纸蛋周围有一圈爬满了蚂蚁的目光……旧妈妈说:站这儿,就站这儿。猜吧,好好猜,你猜猜纸蛋里是啥?说完,她把一支笔和一张纸塞到我的手里……
我有点饿,吃了那么多东西,我还是有点饿。我饿的时候会看得更清楚,我一饿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看见第一个纸蛋上写的是一个闲字,这个字是胡子大舅写的,我知道是胡子大舅写的,上面有胡子大舅的气味。胡子大舅把字写得很端正,只是他的手有点抖了,写到后来手抖了,那一撇拉得很长,拉到门外边去了。这个闲字在胡子大舅的胃里泡过了,这个闲字在他的胃里泡了很长时间,泡得有点酸了,这个闲字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