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刚收拾完我的房间。我累得要命,手都写不好字,可是话虽如此,我仍然在桌旁坐下,赶紧跟您这样的好人谈一谈话,也算是精神上进一顿美餐。昨天我已经搬到另外一个村子里来住,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①近得多,不过我的通信地址暂时跟以前一样。我现在住的农舍倒挺宽敞,相当明亮,每月的宿费再加上茶炊费一共三卢布。只是一到生火的时候,屋里就烟气腾腾,夜里我总感到脑袋发重。
我的女房东是个很老的老太婆,耳朵聋,呆头呆脑,从各种迹象看来,大概是个旧教徒,至少我一吸烟,她就打喷嚏,而且不愿意跟我谈话。我的生活象先前一样暗淡无光,昏昏沉沉,单调乏味。白昼一天天过去,夜晚也一个接一个度完。不过我倒不象以前那么烦闷了。我习惯了早睡,而且正在学习绘画,用木头锯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报纸偶尔也能见到,我总是一口气从头看到尾,连广告也不放过。我闲着没事做,就试着写我的《忏悔录》,结果写得废话连篇。在我的笔下,银行经理、检察官、陪审员都象是野兽,辩护人象是阿勃利科索夫食品厂的牛奶软糖,我自己成了羔羊。受审前拘押在监的情形描写得多情善感,悲悲切切,矫揉造作。……再者,我亲爱的,不论是描写恋爱,还是着重指出我并没挥霍金钱,而是我所爱的女人花掉的,这都俗不可耐!您在最近的那封信上替我辩白,可是您这个人真怪,要知道会计员不是她而是我呀!不过,这些事不提也罢。……前天我收到妹妹娜嘉从鲁库青商店买来的一个烟盒和一 打短袜。随着包裹还寄来一封信,可怜的姑娘写了四张信纸,为我的健康担忧。好朋友,您让她放心吧。您就说我活得挺好,健康得象一头牛。我也要向您保证,我身体健康。我凭人格担保,我没得痨病,也不咳嗽,这话丝毫也不夸大。不过最近,我的身体出了一点没法理解的怪毛病,情形还不算严重,大概是神经性的。我倒不在心上,可是仍然不得不为它忙一阵。我发的病近似神经错乱。我没有因此瘦下来,然而这毕竟是不愉快的事。……麻烦您问一下莫斯科的随便哪个医师:我该怎么办才能治好这种病呢?叫我把病情大致叙述一下,这我办不到,不过我来给您写一下最近发病的经过和情景吧。一个星期前,星期二深夜,我牙痛得很,忽然醒过来。您知道,原先我也常牙痛,不过这一回,我牙痛得特别厉害。我醒来后,痛得难忍难熬,死去活来。……整个脸都象针刺那样痛,甚至手上都痛了。我东奔西跑,又蹦又跳,哇哇地哭,时而把头塞到枕头底下,时而伸到寒冷的前堂里。
……我想到没处就医,又没有药吃,就越发痛得难受。……我极力回想当初在家里遇到这类情形所采取的办法。……我想起花露水、碘酒、各种甘香油剂、解痛的白兰地等等,总之都是我在此地没有的东西。……我向房东要点白酒漱口,可是他们不给,推说他们没有。这可怕而漫长的一夜我吃的苦,我亲爱的,都没法跟您说了!……您就设想一下那黑暗、煤烟、羊皮的气味吧。……时间拖啊拖的,一直拖下去,无穷无尽,仿佛停在一点上不动了。我的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
……彻底的孤单可以从我每一下脚步声和每一个呻吟声中听出来。……回忆是可怕的,又没法抱什么希望。……此外,寒冷的秋雨仿佛有意对我的痛苦表示毫不在意,单调而冷漠地敲打乌黑的窗子。……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感伤心情:如果有一天,在这样的夜晚,您遇上一个挨饿受冻的病人,那我请求您给他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吧!有些人坐在暖和而明亮的房间里,竟然认定给人一星半点的施舍和临时的帮助毫无道理,请您不要相信他们的话!您不要拒绝给他五个戈比,好让他到夜店里去度过一夜。(最后这几行原来已经涂掉,不过仍然可以认出来)……我不记得天色怎样破晓,早晨怎样开始。……我只记得到了早晨我也还是哭个没完,又蹦又跳,两只手捧着半边脸。我的牙痛照例要持续三四天,可是这一 回却结束得特别快。事情是这样的:我早晨八点多钟接到可敬的奥西普·伊凡诺维奇寄来的几份报纸,我在给您的信上谈起过这个人(他不但送我茶具,还送我报纸,那些报纸他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我在一张报纸上看见用红铅笔标出的一条新闻,大概是以助人为乐的奥西普·伊凡诺维奇亲笔标出的。您再也想不出我有多么惊讶!那条新闻涉及我个人。
……其中讲到某银行的前任会计员犯伪造文件和盗用公款罪受审,如今流放在外。……我看了“从可靠来源向本报提供的消息”,才知道:原来我目前坐着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到处游逛,为情妇在巴黎定制新衣服,喝香槟如同喝白水一样,操纵着俱乐部的命运等等。我连弄一口白酒治牙痛都办不到,不料我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当地时新装束的倡导人,而且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闹得当地乌烟瘴气,总之,我不但贪污过许多钱,而且善于把钱藏起来,如今正扬扬得意呢!编造这许多谎言还不够,另外又添上各种恭维我的称号,例如翩翩佳公子、阔少爷、风流才子、赌棍等。总之,这是要读者抱怨惩罚无效,要读者讥笑我,唾弃我。……我把这“可靠的消息”读了三遍,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我是小人物,不是大人物。……按理,我应该不理睬这种事,丢在脑后,可是我做不到,反而听任我的懦弱性格作怪。于是我发病了。我先是哭泣,悲悲惨惨,声音响亮,就跟小孩一样。随后我又怒火中烧。……我气得发昏,象疯子似的把报纸撕成小碎片,伸出脚来不住乱踩,对着空中破口大骂,骂得难听极了,跟马车夫一样。……我满屋子跑来跑去,发牢骚,顿脚,捶拳头,捞起凳子来砸一条没有任何过错的狗。……孤苦伶仃的心绪、回忆、思乡、青春断送的感觉、牙痛,这一切凝成一个沉重的硬块,压紧我的脑子,害得我暴跳如雷,着了疯魔。我记得最后我躺在床上,要求人家不要管我,我的头上即使不压湿布也已经够凉的了。……我已经不觉得牙痛,我顾不上这些了。……他们何苦打一个已经倒下的人呢?不过,问题不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