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出走的大男孩,只要是和小鱼一憋气,就立刻躲出去很长时间不回家。余宇强从来就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他是个永远也不肯长大的坏男孩。
大约一年以后,我又一次见到了余宇强。那是在一家医院,他被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也打得几乎失明。这是他离家出走之后的第一次有确切消息,在公安人员的追问下,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家庭地址。重新获得他消息的小鱼不知如何是好,失踪了一年的丈夫突然又冒出来了,她又喜又悲,最后只能跑来问我和阿妍应该怎么办。阿妍看了看我的表情,说怎么办,问问你干爸,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根本就没有表态,隔了一会,阿妍又用商量的口口气对我说,那就先去看看再说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医院,余宇强的脑袋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竟然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叫起干妈和干爸来,叫得非常干脆,甚至比过去还要亲热。
我感到非常别扭,板着脸对他说:
“你真是活该,看你熊样子我就高兴,这等于是有人替我揍过你了,你他妈活该,你他妈该打。”
我恨不得把余宇强从病床上揪起来再暴揍一顿,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一看到他,我就立刻恨意未消。但是我事先已经答应了阿妍,我答应阿妍不再追究过去的事情,答应她放余宇强一马。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我既然说过了不追究,就不会再追究。这次等待已久的见面并没有发生想象中那些激烈场面,一开始的那种别扭很快就过去了。我板着脸教训了余宇强几句,说了几句狠话,阿妍和小鱼分别说了他几句,他像一个闯了祸的小孩一样听着,不断地点点头认认错,事情也就混过去了。
余宇强似乎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他现在可怜巴巴地躺在病床上,等着别人饶恕他,等着别人来为他付医药费。
我发现不仅是我拿他毫无办法,就连阿妍和小鱼对他也是哭笑不得。
余宇强出院以后,我们决定不计前嫌,仍然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当然,完全像过去那样已经绝对不可能,我们暂时还不可能重新住在一起,只是继续帮他们照顾照顾小鹏。我对阿妍说,一看到这畜生我就来气,因此,小鹏我们可以帮他们照顾,但是余宇强不要老在我眼皮底下打转,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他。那时候,小鹏眼见着就要上小学了,如果阿妍不帮他们照顾这个孩子,这孩子的读书问题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老实话,没有我们的帮助,余宇强和小鱼甚至都养不活自己的儿子。
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家很不错的小学,上这样的小学是要缴钱的,这钱最后当然是阿妍去付。阿妍跟我商量,问是不是我们来出这个钱,我有些不乐意,说:“有什么好商量,反正你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钱不是一向由你当家吗。”
阿妍说:“我当家,也要你乐意才行。”
我说:“有什么乐意不乐意,只要你能高兴,怎么都行。”
“那你是不乐意了?”
阿妍明知道我不乐意,她还是这么做了。我也没坚决反对,心里不愿意,嘴上又不愿意明说。到那天,小鱼将小鹏带来了,那孩子已有一年多没有到这来过,对这面的环境似乎都陌生了,偏偏看见我,亲热得不得了,爷爷长爷爷短得喊个不停。我知道阿妍不止一次偷偷地去幼儿园看过他,她对这孩子牵肠挂肚,常常一个人看照片,看着看着就流起了眼泪。也不知道她对事先孩子说了什么,小鹏来了以后,追着我问前问后。我板着脸爱理不理,这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细声细气地问:
“爷爷,为什么不高兴?”
我说:“爷爷心里生气。”
“爷爷你为什么生气?”
这孩子你真是没办法不喜欢他。首先人长得就讨喜,像个洋娃娃似的,两个黑眼珠的溜溜地转着,说什么话都老气横秋。千错万错,孩子没有任何过错,千不好万不好,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说老实话,小鹏喜欢我这个爷爷,我看到他,也是不由地从心窝里喜欢,毕竟我和阿妍是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这孩子与阿妍有缘,与我老四也有缘。阿妍说,小鹏别缠着爷爷,别惹爷爷生气,你看爷爷已经生气了。小鹏一本正经地摸着我胡子拉碴的脸,说爷爷别生气了,来,我来哄哄你,爷爷听话,爷爷乖,要听话,不要生气了。
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气鼓鼓地说:
“这孩子和他爹一个样,天生是个马屁精。”
让阿妍照顾小鹏有个最大的好处,这就是又可以让她有个事做,只要有了小鹏,她必须天天要去学校接送,自然而然就会再一次把她从麻将桌前拉回来了。我不喜欢阿妍成天在外面打麻将,她一打麻将,完全变成一个很不可爱的女人。在过去的一年中,小鹏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对阿妍来说,还真是一个很大的折磨。她对这孩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一种深深的依恋,只要小鹏不在她身边,她立刻恢复了以往那种成天痴迷麻将的状态,好像只有麻将才能代替小鹏,好像只有小鹏才能让她戒掉麻将。现在小鹏终于又回来了,那些让大家都尴尬的往事烟消云散,小鹏又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阿妍又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奶奶。死气沉沉的家里,又一次有了欢声笑语,阿妍好像一直都是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
接下来的几年很平静,小鱼和余宇强夫妇隔一段日子会过来看看儿子,余宇强知道我不欢迎他,看了就走。再后来,事情越来越淡忘,有时候也留在这边吃顿便饭。再后来,遇到过年过节,还会住上一两天。事情总是要过去的,我们四个人闲着无事,又没话可说,便坐在一起玩玩小麻将。四个人正好一桌,差不多都是阿妍赢钱,她技术好,手气也好。那时候,我的餐馆已经完全倒闭了,我自己也处于一种半失业状态,不时地要到外面去打些零工,到别人的小馆子里去当几天厨师。这人要是一旦当过老板,你就觉得在谁那里打工都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