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怎么办呢?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小鹏怎么办?小鹏日后怎么办,我是最放心不下这个孙子,依着我的想法,我这个孙子一定要让他好好读书,一定要让他日后找一份好工作,不能像你们这样。”
无论是对冯瑞,还是对我们,阿妍都要反复地说起她对小鹏未来的打算。现在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宝贝孙子,而且永远都是在瞎操心。她老是在想如何为小鹏买保险,如何为他请家教,如何让他读一个好的重点中学。在阿妍心目中,这个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不是她的健康,已经不是我们夫妇的未来,而是小鹏遥远不可测的前程。对于一个做过癌症切除手术的人来说,这种过分担心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有效地转移了目标,根据医生的观点,胡思乱想未必就是一件什么坏事。人必须想一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来缓解生活的压力。人活着都会胡思乱想,一旦得了病,就更会胡思乱想。
阿妍就是愿意成天操心这些,谁也说服不了,谁也不用管她,什么叫病态,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病态。她不仅是跟我们念叨,而且和冯瑞说个没完。现在,有什么困难,她必定首先会想到冯瑞,冯瑞是她的救星,是她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冯瑞成了她心目中最有能耐的人。连我都想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样,冯瑞便感到更不理解。有一段时候,他很关心阿妍的病情。冯瑞对我们家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很了解,只是觉得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有些滑稽。他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小鹏,为什么会成天把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挂在嘴上。
那时候,我被安排在一个差不多是厨师小组长的位置上,因为我不会烧粤菜,而且不懂广东话,海鲜城那帮从广东招来的小伙计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冯瑞为了让这些人尊重我,时不时会故意给我一个露脸的机会,他要让别人知道我老四的手艺其实很不简单,不管怎么说,我老四也曾是个大名鼎鼎的厨师。偶尔高兴了,冯瑞会直接到后面的厨房里来,点名要吃我做的菜。我呢,也就赶快抓住这机会,拚命露一手来证明自己。
冯瑞吃了我的菜,忍不住要发表感叹:
“现在他妈的动不动就是吃海鲜,只有你的菜还能让我想起当年,我跟你说老四,现在是吃什么都不好吃了。”
冯瑞现在是真正的大老板,没人弄得明白他究竟有多少财产。虽然在我面前,他非常
注意分寸,从来不摆架子,处处都表现出跟我有着不同寻常的交情,但是人只要活到了那个份上,自然而然就有那个威风,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霸气。冯瑞现在不仅是海鲜城的大老板,而且还有许多别人闻所未闻的投资,因此只要他一出现,别人的眼光顿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羡慕,那是一种五体投地的佩服。冯瑞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潇洒,才叫是真正的潇洒。有一天,快下班时候,他又来了,让我现炒两个菜,然后叫我过去陪他一起喝啤酒。我知道,他这又是故意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面子。他是董事长总经理,这儿的人,谁提到他,都跟提到上帝一样,能陪他一起喝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待遇。
两杯酒下肚,冯瑞问我:
“老四,你那干儿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给抓起来?”
他一说,我就知道是阿妍找过他了。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阿妍只能找他。我告诉冯瑞,余宇强这小子不学好,不好好地过日子,竟然与黑社会弄到一起去了。
冯瑞说:“黑社会?那叫什么狗屁黑社会,也就是几个小混混。”
“我知道。”
“知道什么?”
“这小子有出息也不大了。”
我知道余宇强再折腾,也最多是个小混混。我知道余宇强生来就是个要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知道余宇强要做也只能做那些丢人的事情。
“老四,我真是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有这么个干儿子?”
我无话可说。
冯瑞说:“我是不是该帮你这个忙,老四,你给我一个话。”
“如果能帮忙,当然还是帮一下,”我想阿妍既然已经找过冯瑞,肯定向他求过情了,我当然得和她的态度保持一致,模棱两可地说,“怎么说,他也是阿妍的干儿子。”
冯瑞说:“我怎么听着干儿子这几个字,就觉得别扭。”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别扭。说老实话,我真不愿意冯瑞过问此事。余宇强这小子好逸恶劳,迟早要闯出祸来。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什么正经活也不干,什么苦也吃不了,就知道巴结有钱的女人,就知道打富婆的主意,就知道动女大款的脑筋。小鱼一开始还跟他吵跟他闹,吵闹到最后,也就随他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顾家的男人,根本不讲道理,你盯着他吵,他就索性跑到外面不回来。小夫妻俩不止一次闹过离婚,闹着闹着便没下文,因为动不动他人就失踪了。小鱼只能向阿妍告状,阿妍逮着机会也会板起面孔说余宇强几句,可是说了也就说了,他嘴上永远说改,隔一段时候必定是又犯老毛病。这一次的祸闯得更大了,他因为欠别人的赌账还不出,债主追着要钱,便和两个小混混将一个相好的女大款洗劫了一番。
最后,通过冯瑞找熟人,打了招呼,余宇强还是被判了三年徒刑。冯瑞说,这就算是轻的,持刀抢劫,判他十年也不冤枉。
阿妍进手术室前,抓紧了我的手,半天不说话。从手术室出来,我迎了上去,她还是这样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说话。我说你不要紧张,医生说你的情况很好,医生说你绝对不会有问题。阿妍仍然有些紧张,她的眼神有些漠然,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向我倾诉。我给她的表情吓得不轻,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什么样的场面都经历过,因此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或者是开刀的时候,医生对她说了什么。我安慰她说,在癌症中间,她的这种**癌是最轻的一种,最容易治疗。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要想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