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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九日(2)

时间:2019-09-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佩甫 点击:
  秃顶老头又说:还有一样东西,你还给他们看过一样东西……那件东西,是不是?
  陈冬阿姨从牙印里走出来了,她看着坐在对面的秃顶老头,说:是,我是给看了……她的眼直直地望着对方,没有解释,她不想做任何解释……
  秃顶老头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里幻化出一张张脸。那些脸缩在一间间的办公室里,那是些挂有牌子的脸,那些脸上挂着朱红色的牌子……秃顶老头自自语地说:他们是要把我弄下来,他们早就想把我弄下来。他们恨我……这不能怪你,我还是说,这不能怪你,我不怪你……
  陈冬阿姨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排牙印,一排排见血的牙印。一个声音说:一身牙印,一身的牙印,叫我怎么回家呢?……一个声音说:你怎么不能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家?你可以说是我印的、让她来找我好了……
  秃顶老头吸两口烟,又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弄我么?你不知道,我相信你不知道。你到我的那位老同学那儿去告我(当然,他是上级领导了,他这会儿是上级领导),你是找对地方了……他就是要整我的人,一直想把我弄下来的就是他……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那气味里有红薯,气味里含着一锅一锅蒸红薯,红薯已经馊了,红薯长出了一层蓝灰色的粘毛……秃顶老头说:说到底吧,他要整我,是因为一个屁……
  陈冬阿姨说:你别扯那么多,你扯那么多干什么?是我告的,就是我告的。我承认,是我主动找他们的……
  秃顶老头说:一个屁,为二十六年前的一个红薯屁,他一直记恨我……那时候我们两人同在一所大学里上学,一个班。上课时他放了一个屁,放得很响,全班的人哄堂大笑,光有男生笑还不要紧,女生也笑,女生全都回过头看……关键是女生们回头看……那时候年轻,那时候脸面比金子主贵,我怕人家怀疑我,我站起来了,我站起来用手指着他,高声说:是他,是他放的!……
  陈冬阿姨说:你缺德,你真缺德。
  秃顶老头说:那时候年轻,那时候什么也不懂……现在我才感觉到力量了,一个'屁'的力量。我不知道一个'屁'竟有这么大的能量……
  陈冬阿姨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你说好了,别在这指桑骂槐……
  秃顶老头说:的确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当然了,这只是个因子。因子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最早的一个。没有这第一个,也就没有后边的一个一个……
  陈冬阿姨冷冷地说: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屁',你是为这个'屁'来的?……
  秃顶老头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肉乎乎的,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那东西很像是海绵,吸了水的海绵,那是他经历过的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在他的嘴里摞成了一块吸水的海绵,海绵咸咸甜甜的,吐不出也咽不下……而后他拍了拍秃了的头顶,有泪掉下来了,他眼里流出了一滴泪。他说:我老了,我五十三岁了,我的确是老了。我栽到一个'屁'里我无话可说……可我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我老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爱是不应该有年龄限制的,爱也是没有是非的,对不对?这里边背景很大,这里边的背景大得你无法想象。现在你成了这里边的一个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可你成了人家的一个环……
  陈冬阿姨说:你害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我是什么'环'?我谁的'环'也不是。随你说,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还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说:你是个印刷机,你印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回家……另一个声音说:她是怎么印的,你说,她是怎么印的……
  秃顶老头的声音变了,秃顶老头的声音很灰,秃顶老头的声音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灰布。他吐出了一些杏仁的气味:你不知道内,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去告我,仅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关键不在你这里。这里边因素很多,屁是一个因子。第二个因子是一个门,我少走了一个门,在给上头汇报工作的时候我少走了一个门,我图省事,那一串门里我少走了一个,这样就有人不高兴,日积月累就积下怨恨了。这个人的心很小,这个人的心像针鼻儿一样……这是他们要整我的第二个因素。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门,那门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门里有一张一张的桌子,桌子也是红颜色的,他在这些门里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他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夹在文件夹里的纸……
  陈冬阿姨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也不想明白。***你如果行得正坐得端,你怕什么?……
  秃顶老头说:我没说我是好人,我有我的毛病。我也不是怕。可这里边没有是非。我说我少走一个门,走出事来了。少走一个门……第三个因子是'线'的问题,'线'断了,我的'线'断了。说实话,要是'线'不断,他们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xxx同志(名字我就不说了,说了不好)曾经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他工作过一段,我的工作是他安排的。可他调走了,调到北京去了。调走也不要紧,可他后来又退了……这边的变动是'线'的变动,我在的不是这条'线'。你看,事都赶到一块去了。我并不是非要在什么'线',我没想在什么'线',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没有办法。三十多年了,我在这座城市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人在路上走,总是有远有近,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许多是非,这里边太复杂了,一茬一茬一层一层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是最主要的原因。许多年来,论说是老同学,我一直想跟他缓和,可一直缓和不了。逢年过节老同学相互拜年,他从没到我那儿去过。我去看他,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就因为那个屁。那时候不在一个单位,还好说,各走各的路。后来他进入了一个大背景,就调到厅里来了,成了主管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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