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证据!”他叫道,骄傲地扬起头。“这儿有莫斯科城‘大饭店’的帐单,有哈尔科夫城‘美景旅馆’的帐单,还有平扎城的‘瓦连佐夫旅馆’、塔甘罗格城的‘欧罗巴旅馆’、萨拉托夫城的‘京城旅馆’、奥连堡城的‘欧罗巴旅馆’、坦波夫城的‘大饭店’、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金锚旅馆’,等等!
瞧!三十六座城!可是怎么样呢?!我这一辈子没有一天不遭到卑鄙的暗算。”
季格罗夫发言的这种转折是不会使人感到奇怪的:冥冥中自有一种自然规律,俄国演员哪怕讲天气也不会不提到阴谋的。……“任何人,只要能做到,就一定在我面前撒下阴险和伪善的网!”悲剧演员继续说,气冲冲地瞪起眼睛。“我要把这些事全说出来!让你们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吧,让血在血管里凝住吧,让墙壁发抖吧,可是一定要叫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什么也不怕!”然而真相却没有来得及大白于天下,因为房门开了,剧团经理费尼克索夫-季阿曼托夫走进大厅来,这人生得又高又瘦,论相貌象个退休的讼师,耳朵里塞着大团的棉花。他是按一切俄国剧团经理平素走路的架式走进来的:迈着碎步,搓着手,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仿佛刚才偷过鸡,或者挨了妻子一顿痛骂似的。他象所有的剧团经理一样,带着缩手缩脚的负疚样子,用难听而又讨好的男高音说话,随时给人留下一种印象,就象他急着要走掉,有什么东西掉在别处似的。
“你好,瓦西里斯克·阿夫里坎内奇,”他走到接受庆祝的人跟前,很快地开口说。“我庆贺你,好朋友。……唉,我累坏了!嗯,求上帝保佑,这你是明白的。……是啊,我认识你十五年了!是啊,当初你在米洛斯拉夫斯基剧团里工作的情形,我至今都记得!唉,我跑得累极了。”
季阿曼托夫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一眼,搓着手,在桌旁坐下。
“刚才我到市长那儿去过一趟,”他继续说,疑虑重重地瞅着菜碟。“他约我喝茶,可是我推辞了。……我跑得简直筋疲力尽!我好象没在设宴人的名单上签过名,不过我仍旧要……喝点白酒。”
“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演员们对接受庆祝的人挥着手说。
季格罗夫把眉头皱得更紧,开口说:
“如果,诸位先生,有谁不喜欢我的话,那就让他出去,反正我习惯了实话实说,而且……而且任什么魔鬼我都不怕。
……谁也别想禁止我说话。……是啊。……我想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是自由的!”
“好,你就说吧!”
“总之,我想对你们说:近年来舞台艺术走……走下坡路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它落在……”悲剧演员做出狰狞的脸色,压低喉咙,咬牙切齿地说,“……落在卑鄙的贪财汉手里了,他们是些可鄙的、专门抓钱的奴仆,艺术的刽子手,天生只会在艺术之宫里爬来爬去,不配当头脑!一 点不假!”
“等一下,等一下,”季阿曼托夫正把鹅肉烧白菜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打断他的话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艺术确实在走下坡路,然而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看法变了!现在有个风气,要求舞台上有生活气息。我的老兄,舞台上才不需要生活气息呢。什么生活气息,滚它的吧!那种东西你到处都可以看到:小饭铺里有,家里有,市集上有,至于戏院里,要的是强烈的表演!这儿要的是强烈的表演!”
“什么强烈不强烈!这儿需要的是少一点骗子和流氓,不是强烈!要是演员们一连几个月拿不到薪金,哪里还说得上什么强烈!”
“你看看你这个人啊!”剧团经理叹道,脸上做出要哭的样子。“你老是爱说刻薄话!何必这么绕着弯子,说半句留半句?你该痛痛快快照直说出来。……不过我没有工夫了,要知道我跑到这儿来只能待一忽儿就得走。……我还要跑到印刷厂去。……”季阿曼托夫跳起来,在桌子旁边犹豫一下,悲伤地斜起眼睛瞥一下鹅肉,然后向大家一鞠躬,迈着碎步往门口走去。
“这把圈椅你们是从剧院里拿来的!”他一边往门口走,一 边指着接受庆祝的人坐着的圈椅说。“别忘了搬回去,要不然,往后上演《哈姆雷特》的时候,克劳迪斯⑧就没有圈椅坐了。
祝你们健康!”
他走后,接受庆祝的人愤愤不平。
“正派人可不是这么办事的,”他发牢骚说。“你们也太不象话了。……为什么你们不支持我?我原想把那条狗臭骂一 顿。……”上甜食后,两个女演员起身告辞,走掉了。接受庆祝的人无精打采,嘴里骂着难听的话。葡萄酒的瓶子都空了,因此演员们重新喝白酒。人们围着饭桌纷纷讲故事,等到大家肚子里的故事讲完,就开始回忆以往的经历。这类回忆素来是演员聚会场合最好的点缀。每逢俄国演员态度诚恳,不谈阴谋、艺术的衰败、报刊的偏私之类的废话,而叙述他们的所见所闻,他们总是无限动人的。……有的时候只要倾听一 个消瘦憔悴的喜剧演员回忆过去,您的脑海里就会生出一个极其动人而且饶有诗意的形象:这个人固然极其轻狂,任性,往往沾染了恶习,然而不知疲倦地四处漂泊,象石头那样坚忍不拔,性格热烈,不肯安宁,充满信心而又永远不幸,论性情的开阔、无忧无虑的胸襟、不平常的生活方式,都类似古代的勇士。……您只要听一听这种回忆,就能原谅这个追述往事的人犯过的一切有意无意的过失,倾心于他,嫉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