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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2)

时间:2020-05-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现在她再也不象包袱了。原来她是个矮小清瘦的黑发女人,年纪二十上下,身子细得象条蛇,生着白净的鹅蛋脸和卷曲的头发。她的鼻子长而尖,下巴也长而尖,睫毛挺长,嘴角却尖,由于处处都尖,她脸上也就显得带点凶相。她穿着紧身的黑色连衣裙,领口上和袖口上镶着大量花边,臂肘尖尖的,粉红色的小手指很长,因而她的模样很象中世纪英国贵妇的肖像。她脸上那种严肃而聚精会神的表情越发加强了这种相似。……黑发女人环顾整个房间,斜起眼睛瞧一下男人和女孩,耸了耸肩膀,移到窗子跟前坐下。潮湿的西风刮得乌黑的窗子发抖。大片雪花白茫茫的,落在窗玻璃上,可是立刻被风刮走,不见了。野蛮的音乐越发强烈了。……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女孩忽然翻一个身,开口说话了,气愤地咬清每个字的字音:“主啊!主啊!我多么不幸!比所有的人都不幸呀!”
  
  男人站起来,迈着负疚的碎步往女孩那边走过去,这样的步态跟他魁梧的身材和大胡子却完全不相称。
  
  “你没睡着吧,小乖乖?”他用抱歉的口气问。“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我肩膀痛!爸爸,你这个人真不好,上帝会惩罚你!你等着瞧吧,会惩罚你的!”
  
  “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肩膀痛,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小乖乖?”男人用喝醉酒的丈夫对严厉的妻子道歉的口吻说。
  
  “你,萨霞,是因为路上辛苦才肩膀痛的。明天我们到了目的地,休息一下,就会好的。……”“明天,明天,……你天天跟我说明天。我们还要走二十 天呢!”
  
  “可是,小乖乖,爸爸用人格担保,明天我们一准会到。
  
  我从没说过谎话,不过要是暴风雪挡路,那就不能怪我了。”
  
  “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办不到,办不到了!”
  
  萨霞使劲踢蹬腿,弄得满房间响起她那尖利刺耳的哭号声。她父亲摆一摆手,茫然失措地瞧着黑发女人。那一个就耸了耸肩膀,迟疑不决地走到萨霞跟前。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说,“何必哭呢?不错,肩膀痛是不好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瞧,小姐,”男人很快地讲起来,仿佛为自己辩白似的,“我们有两夜没睡,一直坐着糟糕的马车赶路。是啊,当然,她生病和心烦都是自然的。……再加上,您要知道,我们碰上个喝醉酒的马车夫,我们的一口箱子被人偷去了,……风雪又始终不停,可是,小姐,哭有什么用呢?不过,这么坐着睡觉却使得我劳乏,我象喝醉了似的。真的,萨霞,就是你不闹,也已经叫人难受得恶心了,可是你还要哭!”
  
  男人摇着头,挥一下手,坐下来。
  
  “当然,你不该哭,”黑发女人说。“只有小娃娃才哭。要是你痛,亲爱的,那就应该脱掉衣服睡觉。……我来给你脱!”
  
  等到女孩脱掉衣服,安静下来,沉默就又来了。黑发女人在窗旁坐下,纳闷地瞅着小饭铺的这个房间、圣像、火炉。
  
  ……不论是房间,还是生着大鼻子、穿着男孩的短衬衫的女孩和女孩的父亲,分明都使她暗自纳罕。那个奇怪的男人坐在墙角边,神思恍惚,象个醉汉,瞧着两旁,伸出手掌来揉脸。他沉默不语,眫着眼睛。瞧着他那负疚的神态,人家很难断定他马上就会开口讲话。然而他却首先开口了。他摩挲着膝头,清一下喉咙,微微一笑,说:“这是一出喜剧,真的。……我瞧啊瞧的,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啊,命运把我们打发到这个不象样的小饭铺里来,搞的是什么名堂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的时候,生活会干出salto mortale②之类的把戏,惹得你瞧着只能莫名其妙地眫眼。您,小姐,要走远路吗?”
  
  “不,不远了,”黑发女人回答说。“我们的庄园离这儿有二十俄里光景,我从那儿出来,要到我们的一个农庄上去找我的父亲和哥哥。我姓伊洛瓦依斯卡雅,那个农庄就叫伊洛瓦依斯科耶,离这儿大约有十二俄里远。多么糟糕的天气!”
  
  “再糟也没有了!”
  
  瘸腿的男孩走进来,把一个新烛头插在香膏罐里。
  
  “你,孩子,给我们烧个茶炊吧!”男人对他说。
  
  “现在还有谁喝条?”瘸腿的学徒笑嘻嘻地说。“望弥撒以前喝茶是有罪的。”
  
  “没关系,孩子,反正入地狱,遭火烧的不是你,是我们。
  
  ……”
  
  喝茶的时候,两个新相识攀谈起来。伊洛瓦依斯卡雅这才知道跟她谈话的人名叫格利果利·彼得罗维奇·里哈烈夫,也就是邻县首席贵族里哈烈夫的亲弟弟,本人原先也是地主,然而“早已破产”了。然后里哈烈夫听伊洛瓦依斯卡雅说起,她叫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她父亲有大宗田产,然而掌管家业的却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她父亲和哥哥懒得管事,无忧无虑,只喜欢养猎狗。
  
  “我父亲和哥哥住在田庄上,很是孤单,”伊洛瓦依斯卡雅说着,活动她的手指头(她谈话的时候有个习惯,喜欢在她的尖脸前边晃动手指头,每说完一句话就伸出尖尖的小舌头舔一下嘴唇),“他们,这两个男人,都是无忧无虑的人,就是自己的事也不肯动一下手指头。我想不出,开斋的时候有谁弄东西给他们吃!我们的母亲不在了,我们的仆人又不中用,我不在,他们就连一块桌布也铺不好。现在父亲和哥哥的处境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在那儿没法开斋,我却不得不在这儿坐一夜。这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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