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族里的人瞧不上我父母——父亲不上进,母亲不识字,于是我也不被重视。加之瘦小的我三天两头往卫生所跑,病恹恹的,一副活不成的样子,难怪他们会担忧我长不大。万一长大了,他们也无法想象我可以干点什么。老实的爷爷不敢争辩,每次看到母亲委屈地坐在一边,他总是重复一句话:“吹糖人都有出息的,我孙子怎么着都可以活着……”
母亲的担心应该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在我突然跟她说以后我要靠写作为生时,我想她又产生了那时听到别人说我没出息,她又无法辩解时的委屈。她在电话那头很久没有说话——我至今难忘我从学校拨回家的最后一通电话。
母亲不信我可以写作。与此同时,她又对儿子懒散、孤僻、自大,没办法像很多人一样上班没有怀疑。于是,她不得不同意我退学的请求。当时,我家家境不好,不高的学费也很难凑足,母亲经常累病,继续升学未必是好事。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德行,我不得不壮着胆子,拿“作家”当了一回借口。
没想到离开学校的生活,不是想象的那样。从小受到的教育是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既然是我自个儿非摸上这条道儿,就是爬也要爬得远一点儿。没想到无尽的寂寞比学校的无聊更难以打发。就这样,不到20岁的我,两眼一抹黑,在我家西屋,整日拉着窗帘,开始了漫长的写作生涯。
可怕的是那些曾让我沾沾自喜的才华在写下第一个字的瞬间就不见了。可以说,那些小说都是恐惧的反射,想象力拽着我,夸张了那些不安,包装了我的紧张。总之,我不太敢再看那些作品了,自认为也没有到回顾阶段,因为写作这件事没完没了。
我的写作就此可以向母亲讨取一些信任。就像她说的,我是一个不大会生活的人,我知道我的人生因此而有缺憾。我也不大有安全感,谨小慎微地活着就好。我胆小,眼前的世界如此庞大,它的影子都闪着刀锋一样的光。然而,我必须正视恐惧以及本能的条件反射。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写作的原因。也许,正是因为恐惧吧。我有太多心理问题暴露在了这些小说中,注入了这些人物的灵魂里,因此他们充满了坦诚与局促。
每次,当母亲听人抱怨看不懂我写什么之后,她立即像抓住了一根靠近儿子的稻草,她用识字人的口吻,对我说:“你的小说就像你的人一样……”
也许,这都是真的。我对这个世界一直想不透,想透了,我就不是我了,小说就像别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