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笼罩草原的宁静空气里传来一个响声。远处有个什么东西突然砰的一响,随后碰着石头,滚过草原,发出“达达达达”的声音。等到声音消失,老人就带着探问的神情瞧着呆站在那儿满不在乎的潘捷列。
“这是一个吊斗脱了环,掉进矿井里去了,”年轻的牧人想了一忽儿说。
天已经亮了。银河黯淡,渐渐象雪那样融化,失去了轮廓。天空变得朦胧而混浊,谁也看不清那是万里无云呢,还是盖满了云,只有东方那一带明朗发光的鱼白色和这儿那儿残存的星星,才使人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清晨的头一阵微风无声无息,小心翼翼地拨动大戟草和去年杂草的棕色茎干,沿着大路掠过去了。
管事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摇了摇头。他用双手抖搂一下马鞍,摸了摸马肚带,仿佛下不了决心骑上马似的,又停下来沉思了。
“是啊,”他说,“你的胳膊肘倒是离你挺近,可就是咬不着它。……幸福是有的,可就是没有本事找着它。”
他扭过脸来对着牧人。他那严厉的脸上现出忧郁和讥诮的神色,就跟失意的人一样。
“是啊,人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始终没有看见幸福,没有看见它是什么样子,……”他慢条斯理地说,抬起左脚踏上马镫。“年轻点的人也许还等得到那一天,我们呢,却应该丢开这些心思了。”
他摩挲着沾满露水的长唇髭,沉甸甸地骑到马背上,带着仿佛忘了一件什么东西或者有话还没有说完的样子,眯细眼睛看着远方。在淡蓝色的远方,在最后一个高冈跟大雾融成一片的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在活动。在地平线上和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这儿那儿耸立着一些作守望用的土台和坟丘,看上去严峻而死气沉沉。它们凝滞不动和悄无声息的样子,使人感到时间的悠久和大自然对人的冷漠无情。哪怕再过一千年,死掉亿万的人,它们也仍旧会象从前那样立在那儿不动,一点也不怜惜死者,丝毫也不关心活人,谁也不会知道它们为什么立在那儿,它们包藏着草原的什么秘密。
醒过来的白嘴鸦一声不响,孤零零地分别在土地上空飞翔。这些长寿的鸟的懒洋洋的飞翔也好,每天准时重来的清晨也好,草原的一望无涯也好,其中都看不出有什么意义。管事冷冷一笑,说:“多么辽阔呀,求主怜恤我们!你去找幸福吧,看你怎么找得着!这地方,”他压低喉咙,做出严肃的面容,接着说,“这地方准保藏着两份财宝。这两份财宝老爷们是不知道的,不过年老的农民,特别是兵,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儿,在这个山冈上一个地方,”管事用马鞭往旁边一指,说,“很早很早以前有些强盗打劫过一队运黄金的人。黄金是从彼得堡运到彼得皇帝那儿去的,他正在沃罗涅什建立海军。强盗打死那些赶大车的,把黄金埋在地了,可是后来他们自己也找不到了。另一份财宝是我们的顿河哥萨克埋藏的。在一二 年⑨,他们从法国人手里抢到许许多多各种金银财宝。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听说官府要夺取他们的金银。他们这些好汉不甘心把财物白白缴给官府,就索性埋在地下,至少可以让子孙们得到,可是那些东西究竟埋在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财宝我听说过,”老人阴郁地嘟哝了一句。
“是啊,”潘捷列又沉思起来。“就是嘛。……”接着是沉默。管事深思地瞧着远方,笑一笑,拉一下缰绳,仍旧现出仿佛忘了一件什么事或者有话没有说完的神情。
那匹马不乐意地迈步走动了。潘捷列骑马走了一百步光景,坚决地摇一下头,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用鞭子抽一下马,那匹马就奔驰起来。
这儿只剩下两个牧人了。
“他是玛卡罗夫庄园上的潘捷列,”老人说。“他一年挣一 百五十卢布,吃东家的伙食。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醒来的羊(它们一共有三千头上下)闲着没事做,不大乐意地吃着那些低矮的、被人踩倒的青草。太阳还没升上来,不过人已经可以看清所有的高冈,远处那个耸起尖顶的萨乌尔墓好象一朵云。如果爬上陵墓,就可以在那儿看见象天空一般平坦无边的平原,看见地主的庄园、日耳曼人和莫罗勘教徒⑩的田庄、乡村。远视眼的加尔梅克人甚至可以瞧见城市和铁道上的火车。只有从那陵墓上,才可以看见世界上除了沉默的草原和古老的坟丘以外还有另外一种生活,那种生活是跟埋藏着的幸福以及绵羊的思想没有关系的。
老人在身旁摸到他那根“牧杖”,那是一根长木杖,顶上有一个钩。他站起来,思索着。在年轻的牧人脸上,那种孩子气的恐怖和好奇神情还没消散。他正处在他刚听到的故事的影响下,焦急地等着新的故事。
“老大爷,”他站起来,拿着自己的牧杖,问道,“你哥哥伊里亚怎么对付那个兵来着?”
老人没听清他问的话。他呆呆地瞧着年轻的牧人,努动着嘴唇回答说:“我啊,山卡,一直在想那个兵在伊凡诺甫卡村见到的字条。我有一句话没对潘捷列说,求主跟他同在吧,其实字条上写明了地方,那个地方就连娘们儿家都找得到。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在富饶谷,在山谷象鹅掌那样分出三条山沟的地方,在中间那条山沟里。”
“怎么,你去挖吗?”
“我打算去碰碰运气。……”
“老大爷,你找到了财宝,打算拿它怎么办呢?”
“我吗?”老人笑着说。“哼!……只要找着了,那我……我就叫大家都看看我的本事。……哼!……我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