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羊在草原上一条名叫“大路”的宽阔道路上过夜。看羊的是两个牧人。一个年纪已经八十上下,牙齿脱落,脸皮发颤,他伏在路旁,肚皮朝下,胳膊肘放在扑满尘土的车前草叶子上;另一个是年轻小伙子,生着浓密的黑眉毛,还没有长出唇髭,身上的衣服是粗麻布做的,这种布通常是做廉价的麻袋用的。他躺在那儿,脸朝上,两只手枕在脑袋底下,眼睛向上仰望天空,银河正好横在他的脸上边,那儿有许多睡眼惺忪的星星。
这儿不光有两个牧人。离他们一俄丈远,在笼罩着大路的昏暗中,现出一匹乌黑的、上了鞍子的马,马旁边站着一 个男人,穿着大皮靴和短上衣,倚着马鞍,多半是地主家的管事。凭他那挺直不动的身材,凭他的气派,凭他对待牧人和马的态度来看,他是个严肃稳重而且自视很高的人,就连在黑暗里也可以看出他带着军人的风度,举止之间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尊严迹象,这是经常跟地主们和总管们周旋得来的。
那些羊睡着了。曙光已经开始布满东方的天空,在这灰白色的背景上,可以看见这儿那儿有些没有睡觉的羊的身影。
它们站在那儿,低下头,在想什么心思。它们的思想纯粹来自辽阔的草原和天空的印象,来自白昼和黑夜的印象,枯燥而郁闷,这些思想大概重重地压在它们心上,使它们对一切都淡漠无情,如今它们就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既没留意到有生人在场,也没留意到看羊狗的不安。
昏沉、凝滞的空气里满是夏天草原夜晚必然会有的单调的闹声。螽斯不停地唧唧叫,鹌鹑在歌唱。在离羊群一俄里远的小山沟里,流着小河和生着柳树的地方,有些幼小的夜莺在懒洋洋地打唿哨。
管事下马原是要向牧人们借个火儿点烟的。他沉默地点上烟斗,吸完一袋烟,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胳膊肘倚着马鞍,沉思了。年轻的牧人根本不理他,仍旧躺在那儿,看着天空。
老人却对管事打量很久,问道:
“您好象是玛卡罗夫庄园上的潘捷列吧?”
“就是我,”管事回答说。
“我看就是嘛。我先没认出您来,可见您要发财了①。上帝把您从哪儿打发来的啊?”
“从柯维列甫斯基区来。”
“那儿很远啊。你们那儿的地是按分成的办法佃出去的吗?”
“按几种不同的办法。有的是分成,有的是收租钱,有的是收瓜。说实在的,我刚才到磨坊去了一趟。”
有一只又大又老的灰白色牧羊犬,浑身毛茸茸,眼睛和鼻子旁边生着一圈圈毛,极力装出不在乎有生人在场的样子,心平气和地绕着那匹马走了三圈,可是忽然间,它出人意外地朝着管事的后背扑过去,发出气愤、苍老、嘶哑的吠声,其余的狗也忍不住从原地跳过来。
“去,该死的!”老人叫道,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来。“叫你咽了气才好,鬼东西!”
等到那些狗平静下来,老人就恢复原先的姿势,用从容的口气说:“在耶稣升天节 ②,柯维里村的叶菲木·日美尼亚死了。
晚上可别讲这种事,谈这样的人是罪过的。他是个坏老头子。
您大概听说了。”
“不,我没听说。”
“我说的是叶菲木·日美尼亚,铁匠斯捷普卡的舅舅。这一带的人都认识他。哼,那是个该死的老头子!我认识他有六十年了!自从赶走法国人的沙皇亚历山大给装在大车上从塔甘罗格运到莫斯科的那年③起,我就认识他了。我们一块儿去迎接过去世的沙皇,那时候大路不通巴赫穆特,而是从叶萨乌洛甫卡通到戈罗季谢,眼下的柯维里从前净是些大鸨的窠,每走一步就能碰到一个大鸨窠。那当儿我就已经瞧出来日美尼亚身上有邪气,有鬼附了他的身。我留意过:要是一个庄稼人老是不开口说话,净干些老太婆的杂务事,一心要孤孤单单过日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叶菲木卡④呢,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老不开口,闷声不响,斜着眼睛看人,他总好象绷着脸,摆架子,就跟公鸡见了母鸡似的。到教堂去也好,跟小伙子们到街上去玩也好,进酒店去喝几盅也好,都不合他的口味。他老是一个人坐着,再不然就跟老太婆们小声谈天。当初,他年轻的时候,就干照料蜂房或者看守菜园子的活儿⑤。有时候,有些好人到他的菜园去,他的西瓜和香瓜就吱吱地叫。有一回 ,他钓起一条狗鱼,当时有外人在场,那条鱼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这种事是有的,”潘捷列说。
年轻的牧人翻个身,扬起黑眉毛,定睛瞧着老人。
“那么你听见过西瓜吱吱叫?”他问。
“求上帝怜悯,听倒是没听到过,”老人叹道,“不过人家都这么说。这没有什么稀奇。……只要魔鬼起了意,就连石头都会吱吱叫。农奴解放⑥前,我们那儿的山岩呜呜地叫了三天三夜呢。这可是我自己听见的。那条狗鱼笑,是因为日美尼亚钓上来的不是狗鱼,是魔鬼。”
老人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了。他很快地起来,跪在地上,仿佛怕冷似的缩起脖子,急躁地把手揣在袖管里,象快嘴的女人那样用鼻音嘟哝着:“主啊,拯救我们,怜悯我们!有一回我顺着河边走到诺沃巴夫洛甫卡村去。天起了风暴,好大的暴风雨,求圣母天后保佑吧。……我赶紧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走,一看,路边荆棘丛中(当时荆棘生得正旺)有一条白牛走出来了。我心想:这是谁家的牛?为什么魔鬼把它打发到这儿来了?它一边走一边摇尾巴,还呜呜地叫!可是,那当儿,老兄,等我追上它,走近前去一看,原来它不是牛,却是日美尼亚。我嘴里念着: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⑦!我在胸前画十字,他呢,瞧着我,嘴里念念叨叨,一个劲儿翻白眼。我害怕,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