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下来吃饭。军官由于鬓角负伤,他的下巴不住地痉挛,他吃东西的时候好象嘴里含着嚼子似的。我把面包搓成小球,心里想着狗税,知道自己脾气暴躁,就极力不说话。
娜坚卡带着怜悯的神情瞧着我。午饭吃的是冷杂拌汤、牛舌煎豌豆、烤鸡、糖煮水果。我没有胃口,不过为了礼貌,我还是吃了。饭后,我一个人站在露台上吸烟,玛宪卡的妈妈走到我身边来,握一下我的手,屏住气息说:“可是您也别灰心,Nicolas!……她有一颗黄金般的心,……黄金般的心啊!”
我们到树林里去采菌子。……瓦连卡吊在我的胳膊上,贴住我的身子。我痛苦得受不了,可我还是隐忍着。
我们走进树林。
“您听我说,m-r Nicolas.”娜坚卡叹口气说,“为什么您这么忧郁?为什么您不说话?”
好一个奇怪的姑娘:我能跟她说什么呢?我们有什么共同点呢?
“哎,您倒是说话呀,……”她要求说。
我开始思索一些她能够听懂的通俗性话题。我沉吟一下,说:“砍伐树林给俄国带来巨大的损害。……”“Nicolas!”瓦连卡叹口气说,她的鼻子发红了。“Nicolas,我明白,您回避坦率的谈话。……您似乎想用您的沉默来惩罚我。……您的感情没有得到报答,您就情愿在沉默中,在孤独中受苦,……这太可怕了,Nicolas!”她叫道,使劲拉住我的胳膊,我看出她的鼻子胀大了。“如果您心爱的那个姑娘把永久的友谊献给您,那您会觉得怎样?”
我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因为我简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求上帝怜恤吧:第一,我根本没有爱上哪个姑娘,第二,永久的友谊对我能有什么用处呢?第三,我脾气很暴躁。玛宪卡或者瓦连卡就用手蒙上脸,仿佛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他不开口。……他显然希望我这方面作出牺牲。可是,既然我爱着别人,我就不能爱他!不过呢,……我来想一想。
……好,我来想一想吧。……我要使出我灵魂的全部力量,也许我会牺牲我的幸福,把这个人从苦难中救出来!”
我一点也听不懂。这些话仿佛是天书。我们往前走,采菌子。我们一直沉默着。娜坚卡的脸上露出内心斗争的神情。
远处传来狗叫声,这使我想起我的论文,我就大声叹一口气。
隔着许多树干,我看见受伤的军官。那个可怜的人痛苦地跛着脚走路,身子不住地左右摇晃:右边有他受伤的胯骨,左边吊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姑娘。他脸上现出听天由命的神情。
我们从树林里出来,回到别墅去喝茶,然后打槌球,听一个花花绿绿的姑娘唱爱情歌曲:“不,你不爱我!不!不!
……”她一唱到“不”字就把嘴张得大大的。
“Charmant!”⑤别的姑娘娇滴滴地说。“Charmant!”
傍晚来了。讨厌的月亮从灌木丛后面爬上来。空中一片寂静,有新鲜干草难闻的气味。我拿起帽子,要走了。
“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玛宪卡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别走。”
我预料到事情有点不妙,然而为了礼貌,留下来了。玛宪卡挽住我的胳膊,顺着林荫路,把我领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现在她全身都表现出内心的斗争。她脸色苍白,呼嗤呼嗤地喘气,而且仿佛要把我的右胳膊揪下来似的。她怎么了?
“您听着,……”她喃喃地说。“不,我办不到。……不……”她想说句什么话,可是踌躇不定。不过后来,我凭她的脸色看出她下定决心了。她眼睛一闪,胀大鼻子,抓住我的手,很快地说:“Nicolas.我属于您了!我不能爱您,不过我答应我会对您忠实!”
然后她贴紧我的胸口,忽然又跳开了。
“有人来了,……”她小声说。“再见。……明天十一点钟我在凉亭里等您。……再见!”
她就走了。我什么也不明白,心跳得难受,走回家里去了。《狗税之过去与未来》在等我,可是我再也没法工作了。
我气得发昏。甚至可以说,我的愤怒是可怕的。见鬼,我可不容许人家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脾气暴躁,跟我开玩笑可危险得很!等到女仆走到我的房间里,叫我去吃晚饭,我就对她大叫一声:“滚出去!”这种暴躁的脾气是干不出好事来的。
第二天早晨。天气正是别墅区的天气,那就是说,零度以下的气温、刺骨的寒风、雨、泥泞和樟脑的气味,因为我的maman从箱子里把她的女大衣取出来了。这是个气候恶劣的早晨。这天恰好是一八八七年八月七日,有日食。应该对您说明,在日食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即使不是天文学家,也可以作出重大有益的贡献。例如,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一)测定太阳和月亮的直径,(二)画出日华,(三)测量气温,(四)在日食的时候观察动物和植物,(五)记录自己的印象,等等。这件事那么重要,我就暂时丢下《狗税之过去与未来》,决定观察日食。我们全都很早起床。我把当前的全部工作分配如下:我测定太阳和月亮的直径,受伤的军官画出日华,其余的工作由玛宪卡和花花绿绿的姑娘们承担。我们全体集合在一起,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