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之恋 > 第八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是由成千上万的个人历史汇集起来的。但是,当成千上万的个人历史汇集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个人历史会浮现在历史长河的水面,有些个人历史会沉没在历史长河的水底,还有些个人历史会在水面和水底之间穿行。那么,自己到底需要有一种什么样的历史呢?阿瓦罕也说不清这个问题。不过,她的历史有时会使她感到异常兴奋,有时又会使她感到不堪回首。 这是一九七零年二月中旬的一个傍晚。阿瓦罕下班之后没有回家,而是独自来到了乌鲁木齐第一中学。其实她本来是想回家的,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了这里。也许,在她即将挥手告别这座城市的时候,这座城市想让她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历史轨迹。 这是一座离海洋最远、离高山最近的城市。它的名字就叫乌鲁木齐。在它身边,耸立着海拔五千四百四十五米的博格达峰。这座终年积雪的雄伟山峰,将长满鲜花和牧草的山坡一直伸延到这座城市的脚下。阿瓦罕就是在这座城市中长大的。 她的父亲是一个首饰匠,带着两个徒弟经营着一个小首饰店。她的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在家中养育着五个孩子。她是家中的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由于家中生活比较富裕,所以五个孩子才有了上学的机会。但是在这五个孩子中,只有她学习最为努力。因此,她才能在小学毕业之后,考入乌鲁木齐第一中学。乌鲁木齐第一中学创办于一八九一年,是西域地区创办时间最早、师资力量最强、教学设施最好、教育质量最高的一所现代化中学。正是在这所当时叫做迪化第一中学的学校里,她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吐尔逊。他的父亲是一个珠宝商人,他的母亲是一个地主女儿,家庭条件十分优越。但是,优越的家庭条件并没有使他失去上进心。他从小就发奋学习,立志干一番大事业。中学毕业之后,她和吐尔逊考上了公费留学生,被当时的省政府送到美国康奈尔大学林学院深造。两人留学回来之后,又被当时的省政府分配到省林业厅工作。在省林业厅工作期间,她和吐尔逊踏遍天山山脉,共同拟定了一份开发天山林业资源的详细计划。但是,在充满战乱的旧中国,这份计划只能被束之高阁。新中国成立之后,省政府改名为自治区政府,省林业厅改名为自治区林业厅,她和吐尔逊作为专业技术人员不仅被留用下来了,而且曾经得到各级领导的重用。一九五八年,自治区林业厅根据她和吐尔逊提交的计划,决定成立巩乃斯林场并任命吐尔逊为场长。从那时起,她和吐尔逊就开始两地分居了。但是,为了早日实现尘封已久的共同心愿,她和吐尔逊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谁知,历史长河突然掀起巨浪,把她从科长变成了清洁工,把吐尔逊从场长变成了养马工。苦学多年获得的专业知识和专业技术,一夜之间竟然变得如此一钱不值! “唉!”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去,乌鲁木齐第一中学大门紧闭,里面的学生早已放学回家。她多么希望将这个傍晚变成清晨,自己也像这里的学生一样,背着书包再次走进这扇大门呀! “喂!你是什么人呀?怎么老是站在那里向学校里面看?我可观察你很长时间了!” 这时,只见大门旁边的小门里走出了一个人,隔着宽阔的街道对她大声喊叫。她这才如梦方醒转身离去,匆匆忙忙地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妈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都快把我急死了!” 她刚刚推开家门,女儿就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女儿名叫帕丽扎提,已经十七岁了。这几年,女儿跟着她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女儿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抱怨她的话。 “单位组织开会学习,所以才回来这么晚。” 她随口说了一句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她知道女儿并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每当她不能按时回家的时候,女儿都会仔细观察她的脸色。从她的脸色上,女儿就能知道她在单位里到底受了多少委屈。而她恰恰就是一个不会把所有委屈都藏在心里的人。 “妈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帕丽扎提知道妈妈心情不好,就想说一件能让妈妈开心的事情。 “不管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今天都不是一个好日子!” 想起发生在今天的一件事情,阿瓦罕情不自禁地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难道你忘了吗?” 帕丽扎提立刻提醒她。 阿瓦罕这才知道自己把话说错了,连忙笑着对帕丽扎提说: “是呀!我怎么把自己的生日给忘了呀?” 看到阿瓦罕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帕丽扎提便得意洋洋地对她说: “我要送给你一个生日惊喜!” 说着,帕丽扎提就把一块蛋糕放在了她的面前。 “蛋糕!” 阿瓦罕惊叫了一声。 “你哪来这么多钱买蛋糕呀?” 她和吐尔逊本来每月各自都有两百多块钱工资,属于省林业厅工资最高的两个工作人员,比厅长的工资还要高。现在两人的工资都被扣发了。两人每月只能各自领取十五块钱生活费。全家每月收入只有三十块钱,已经吃不起这么贵重的食品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块蛋糕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呀!” 帕丽扎提笑眯眯地向她解释。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做蛋糕?做得真好啊!乍一看和买来的一摸一样!” 阿瓦罕顿时感到又惊又喜。 “有一个同学的爸爸是西餐店的厨师,我是从这个厨师那里学来的!鸡蛋、面粉和白糖花不了多少钱!只是奶油贵一点,但奶油用的是西餐店的下脚料。” 帕丽扎提一五一十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 “你和爸爸留过学,都喜欢吃西餐。你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到蛋糕了!所以我今年一定要让你吃到蛋糕!” “谢谢你了!” 阿瓦罕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帕丽扎提。她确实很想吃蛋糕了!特别是在今天!因为,她需要用甜蜜冲淡一下苦涩。于是,她就把蛋糕一切两半,和帕丽扎提坐在一起大快朵颐。 吃完蛋糕,阿瓦罕就似笑非笑地对帕丽扎提说: “今天是一个好日子,也是一个坏日子。好日子是因为我吃到了生日蛋糕,坏日子是因为我得到了一个坏消息。今天单位通知我:现在市政府正在清理城市人口,我和你的城市户口已经被注销了。我明天必须带着你离开乌鲁木齐。” “离开乌鲁木齐?” 听到这个消息,帕丽扎提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咱们到什么地方去呢?” “还能去什么地方!” 阿瓦罕用悲伤的语气对她说。 “咱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这个地方就是巩乃斯林场。” “这样也好!” 帕丽扎提连忙安慰阿瓦罕。 “以后咱们就可以和爸爸一起过日子了!” “他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咱们去了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呢?” 说着,阿瓦罕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日子好过不好过,不在别人在自己。” 帕丽扎提又连忙安慰阿瓦罕。 “只要咱们全家人能够在一起,再不好过的日子也好过!你说是吗?” 听到这话,阿瓦罕不由得破涕而笑。 “是这样的!你说得有道理!” 她现在非常想念吐尔逊。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吐尔逊了!她感觉自己都快把吐尔逊的长相给忘掉了!这几年,她和吐尔逊都失去了部分人身自由。吐尔逊不能来乌鲁木齐探望她,她也不能去巩乃斯林场探望吐尔逊。只有帕丽扎提可以在这两个地方自由来往。虽然帕丽扎提可以帮助两人传递一些消息,但是帕丽扎提传递不了两人之间的夫妻感情。她和吐尔逊都需要得到对方的亲吻和拥抱。这不正是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吗?这不正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吗? 于是,她擦干眼泪对帕丽扎提说: “就算别人不逼着咱们离开乌鲁木齐,咱们早晚也要离开乌鲁木齐!因为,咱们在乌鲁木齐已经不能正常生活下去了!好了,咱们不再多说话了!抓紧时间收拾一下行李吧!” 说到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一次又一次地来人到家里翻箱倒柜,早已使这个家变得空空如也了。除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一堆专业技术书籍,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令人为难的是,这堆专业技术书籍到底带不带?带上了,怕行李太重拿不动。不带上,又怕影响以后的专业工作。帕丽扎提主张一定要带上,因为专业技术书籍比日常生活用品更重要。最后,阿瓦罕只好听从了她的主张。 (二零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