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清晨啊!这个清晨是从一只布谷鸟的叫声开始的。它从一棵天山云杉的浓密枝条中飞出来,飞上这棵天山云杉的最高处,落在一根摇摇晃晃的树梢上,面对被曙光映红的雪莲峰,发出了巩乃斯峡谷的第一声啼叫。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啼叫就从一棵又一棵天山云杉的树梢上传出来了。霎那间,一支又一支交响乐队就在一片又一片密林中同时奏响了一支交响曲。这支交响曲是一支清晨交响曲。这支清晨交响曲的第一乐章是曙光初现。它的速度开始是庄板和广板,它的表情开始是平静安详地,仿佛在讲述着一株破土而出的蘑菇。它的速度后来是慢板和柔板,它的表情后来是亲切温存地,仿佛在讲述着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鸟。这支清晨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是旭日东升。它的速度开始是行板和小行板,它的表情开始是活泼可爱地,仿佛在讲述着一棵舒展枝叶的草莓。它的速度后来是中板和小快板,它的表情后来是轻松愉快地,仿佛在讲述着一只蹦出树洞的松鼠。这支清晨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是朝霞满天。它的速度开始是快板和急板,它的表情开始是热情冲动地,仿佛在讲述着一盆烧红天空的炭火。它的速度后来是最急板和散板,它的表情后来是壮丽辉煌地,仿佛在讲述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当这支清晨交响曲演奏完毕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就从东方沿着天山公路倾泻下来了,倾泻到与天山公路形影不离的巩乃斯河上,倾泻到与巩乃斯河形影不离的白桦林上,倾泻到与白桦林形影不离的巩乃斯林场场部上,倾泻到巩乃斯林场场部的一栋办公楼上,倾泻到帕丽扎提的一张笑脸上。
早饭过后,帕丽扎提就开始搬运专业技术书籍。她要把专业技术书籍从家里全部搬到军代表专家组办公室。由于专业技术书籍又多又沉,所以她搬了三趟才把这个活儿干完。干完这个活儿,她就开始在军代表专家组办公室里收拾室内卫生。军代表专家组办公室位于军代表办公室会议室的另一侧,没有与四个军代表的办公室连在一起。办公室的窗下有四张拼成一个长方形大桌的办公桌,每张办公桌配有一把办公椅,办公室的门旁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文件柜。就在帕丽扎提忙着收拾室内卫生之际,袁鹏飞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愣了一下,然后问帕丽扎提:
“吐尔逊和阿瓦罕怎么没在这里呀?”
“他们说今天要去十号备用林进行一次实地考察,让我在这里值班。”
帕丽扎提连忙回答。
于是,袁鹏飞就笑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此时此刻,冯崇仁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凝视着一道道从窗外倾泻进来的阳光。他今天不仅心情不好,而且心情非常不好。他本来想去阳台上四处张望一下,用这种方法调节一下自己的心情。可是他走到阳台门前,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回来。因为他突然感觉到,这种调节心情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他在阳台上看到的东西越多,他的心情就会越不好。从昨天开始,巩乃斯峡谷就已经不再是他的领地了,他就已经不再是巩乃斯峡谷的主人了。虽然他原来的身份和地位暂时没有发生变化,但是他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在这里发号施令了。直到昨天他才弄明白,他充其量只是巩乃斯峡谷里的一个土皇帝。这个土皇帝只能背着真皇帝抖威风。一旦遇到了真皇帝,这个土皇帝就会像一尊被打碎的泥塑一样轰然倒下。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不仅是真皇帝突然不请自来,而且是真皇帝来了不到半天时间就颁发了一道圣旨,将自己的两个政敌吐尔逊和阿瓦罕册封为两名重臣。这道圣旨使他感觉到,他在这间办公室里称王称霸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他从谁的手里得到这间办公室,就不得不把这间办公室还给谁。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昨天下午,谢力甫带着秦彩凤来到他的办公室。秦彩凤把一叠材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说:
“这是刚刚写好的第二批发言稿,加上已经写好的第一批发言稿,检举大会的所有发言稿都写完了。”
谢力甫接着对他说:
“检举大会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现在就等着确定检举大会的召开日期了!依我看,最好这几天就把检举大会开了!让军代表办公室了解一下吐尔逊和阿瓦罕的历史问题!”
“检举大会一定要开!但是什么时候开,现在定不下来。”
他一边把第二批发言稿收进办公桌,一边对谢力甫和秦彩凤说:
“军代表办公室才进来,咱们必须看看他们的动向再说。”
想起这件事情,他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
“不!不能让吐尔逊和阿瓦罕这么得意!必须想办法阻止他们得到军代表办公室的信任!”
于是,他把第一批发言稿和第二批发言稿装进一个档案袋,拿着这个档案袋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走向军代表办公室会议室。因为,袁鹏飞决定从今天上午开始约谈全场各级领导干部。他是第一个被袁鹏飞约谈的领导干部。他准备在约谈时把这个档案袋亲手交给袁鹏飞。
此时此刻,吐尔逊和阿瓦罕一人骑着一匹马,正在前往十号备用林进行实地考察。
昨天下午,在接受了袁鹏飞布置的工作任务之后,吐尔逊和阿瓦罕就把巩乃斯林场保护林计划带回家,对列入计划的十个特殊保护林即十个备用林进行研究。经过反复研究,吐尔逊和阿瓦罕最后一致认为:十号备用林最适合充当弥补八十万立方米生产缺口的备用林。因为,十号备用林具有两个显著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十号备用林距离巩乃斯林场场部最近,便于在林区内修建各种生产设施。第二个特点是,十号备用林占地面积最大木材存储量最多,在弥补八十万立方米生产缺口之后生产潜力不会锐减。与十号备用林相比,其他备用林一是距离巩乃斯林场场部较远,二是占地面积较小木材存储量较少。前者不便于在林区内修建各种生产设施。后者在弥补八十万立方米生产缺口之后生产潜力将会锐减。由于吐尔逊和阿瓦罕是根据现有资料得出这个结论的,现有资料又是在十多年前撰写和绘制的资料,所以吐尔逊和阿瓦罕对这个结论感到有些不放心。为了使这个结论进一步得到证实,吐尔逊和阿瓦罕决定利用一天时间对十号备用林进行一次实地考察。
十号备用林位于雪莲峰背后,距离巩乃斯林场场部五公里。它的占地面积约十平方公里,木材存储量约一亿立方米。从巩乃斯林场场部通向十号备用林的道路,就是从巩乃斯林场场部通向雪莲峰的道路。这条道路在雪莲峰的山腰有一个岔道口。这个岔道口在这条道路上分出了两条岔道。左边的一条岔道通向雪莲峰的山顶,右边的一条岔道通向雪莲峰的山后。这条道路和它的两条岔道都是巩乃斯林场的职工及职工家属用脚踩出来的。他们踩出这条道路和它的两条岔道的目的是为采集雪莲和采集蘑菇。如果他们想去采集雪莲,他们走到这条道路的岔道口就会走上左边的一条岔道。如果他们想去采集蘑菇,他们走到这条道路的岔道口就会走上右边的一条岔道。由于十号备用林盛产蘑菇,所以被巩乃斯林场的职工及职工家属命名为蘑菇林。
吐尔逊和阿瓦罕骑马来到蘑菇林,就把马栓在林边的一棵小树旁,徒步进入林中进行实地考察。其实,吐尔逊和阿瓦罕早在二十二年前就来过蘑菇林。当时,吐尔逊和阿瓦罕还未结婚,两人都是二十三岁。他们留学归国一年之后,奉省林业厅之命考察天山山脉的林业资源,在一个哈萨克牧民的带领下来到了这里。由于这个哈萨克牧民经常在巩乃斯峡谷中游牧,所以对分布在巩乃斯峡谷的林区非常熟悉。因此,吐尔逊和阿瓦罕走进蘑菇林后,顿时产生了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由于两次来到这里都是时逢六月正值巩乃斯峡谷的初夏时节,所以这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在季节相同的条件下就显得更加逼真了。吐尔逊和阿瓦罕踩着地面上的落叶向密林深处走去,只见从密林顶部投射下来一道道阳光,就像从舞台天幕投射下来的一道道光柱。这些光柱时而投射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时而投射在他们的身左身右,时而从他们的身上滑落在他们的身下,时而从他们的身下跳跃到他们的身上,使他们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部三维立体电影的拍摄现场,变成了这部三维立体电影的一对男女主角。
吐尔逊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密林中的地形地貌。他在走了大约五公里之后对阿瓦罕说:
“从这段路程的情况来看,咱们当年的判断是正确的。这里是一个地质环境不太复杂,不太容易发生重大自然灾害的林区。因为二十二年过去了,这里的地形地貌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既看不到冬季雪崩留下的痕迹,也看不到夏季泥石流留下的痕迹。”
阿瓦罕点了点头,接着他的话说:
“咱们当年的判断是有科学依据的。你还记得吗?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咱们还登上附近的一座山峰,从雪莲峰的侧面观察和测量过雪莲峰的山体形状。雪莲峰的山体形状从侧面看,就像一个底边立在地面上的三角形。这个三角形面对巩乃斯林场场部的斜边平均斜度大于五十度,背对巩乃斯林场场部的斜边平均斜度小于十五度。因此,雪莲峰同时具有两种不同的地质环境。面对巩乃斯林场场部的雪莲峰地质环境复杂,在不同季节里都容易发生重大自然灾害。背对巩乃斯林场场部的雪莲峰地质环境不太复杂,在不同季节里都不太容易发生重大自然灾害。”
吐尔逊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话说:
“你说得对!咱们是做过这件事情。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现在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咱们在这里吃午饭,吃完午饭再到其他地方去看一看。如果其他地方和这里的情况相同,咱们就可以得出考察结论了!”
于是,吐尔逊和阿瓦罕就坐在一棵新疆落叶松下,拿出带来的饭菜吃起饭来。
吃完饭后,吐尔逊见阿瓦罕坐在这棵新疆落叶松下不想动,就站起身来对阿瓦罕说:
“我知道你很累,但是咱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咱们还是继续走吧!争取在天黑前多看几个地方!”
可是阿瓦罕突然板着脸对他说:
“我一步都不想走了!”
“为什么?”
吐尔逊对阿瓦罕的情绪变化感觉很奇怪。
“因为我太伤心了!”
阿瓦罕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到了这个地方,你连一句好听的话都不对我说就要走!你难道忘了你在这里做过什么事情吗?”
她边说边哭。
听到这话,吐尔逊连忙仔细看了看身边的这棵新疆落叶松。新疆落叶松是天山云杉的混生树种,经常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天山云杉的密林之中。这棵新疆落叶松处于成年期,高达四十米,直径约八十厘米。在距离地面一人高的树干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幅心形图案。他用手抚去落在这幅心形图案上的灰尘,发现这幅心形图案是他在二十二年前亲自刻下的。
二十二年前,当他和阿瓦罕走到这里的时候,阿瓦罕突然对他说:
“我发现了一棵成年期的新疆落叶松!它长得太漂亮了!”
说着,她就跑到这棵新疆落叶松下边看边摸。
“是的!这棵新疆落叶松已经停止生长了。如果二十多年后咱们一起回到这里,它还是这么高这么粗。”
他走过来边看边说。
“二十多年后?咱们还能一起回到这里吗?”
阿瓦罕扭过头来问他。
“为什么不能?”
吐尔逊奇怪地反问她。
“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早已各自结婚成家了!”
阿瓦罕红着脸对他说。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吐尔逊连忙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希望我说什么话呢?”
阿瓦罕红着脸问他。
“我希望你说嫁给我!”
吐尔逊连忙说出了自己的希望。
“你不向我求婚,我怎么说这句话呀?”
阿瓦罕红着脸追问他。
于是,吐尔逊立刻拉起她的一只手,单膝跪在她面前说:
“阿瓦罕,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话音刚落,阿瓦罕就立刻把他拉起来,扑到他的怀里轻轻说:
“我愿意嫁给你!我也爱你!”
紧接着,吐尔逊就用一把匕首,从这棵新疆落叶松上割下了一块心形树皮,在一幅心形图案中刻下了他和阿瓦罕的英文名字的首字母。
随后,他就丢下手中的匕首,把阿瓦罕紧紧地抱在怀里亲吻。
吐尔逊和阿瓦罕终于从十号备用林实地考察回来了!
这时,一个美丽的清晨已经变成了一个美丽的黄昏。灿烂的阳光正在沿着天山公路向西方缓缓流去,把最后一道绚丽的色彩涂抹在巩乃斯峡谷之中,涂抹在与天山公路相依相偎的巩乃斯河上,涂抹在与巩乃斯河相依相偎的白桦林上,涂抹在与白桦林相依相偎的巩乃斯林场场部上,涂抹在通向巩乃斯林场场部的一条山路上,涂抹在骑行在这条山路上的一对情侣身上。只见吐尔逊和阿瓦罕骑在一匹马的马背上,吐尔逊骑在阿瓦罕的前面,阿瓦罕骑在吐尔逊的后面。阿瓦罕把头靠在吐尔逊的肩上,用两只手抱着吐尔逊的腰,用拴在这匹马上的一条缰绳牵着另一匹马。
“我感觉好幸福啊!今天是我感觉最幸福的一天!”
阿瓦罕在吐尔逊身后说。
“比二十二年前还幸福吗?”
吐尔逊在阿瓦罕身前问了一句。
“是的!”
阿瓦罕在吐尔逊身后答了一句。
“为什么?”
吐尔逊在阿瓦罕身前又问了一句。
“因为你刚才对我说的一句话。”
阿瓦罕在吐尔逊身后又答了一句。
吐尔逊想起来了。刚才,当他再次看到自己亲自刻下的一幅心形图案之后,他立刻对阿瓦罕说:
“我现在比二十二年前还要爱你!”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看了阿瓦罕一眼。虽然二十二年的岁月在阿瓦罕的眼角描绘出了几道细细的纹理,在阿瓦罕的鬓角刻画出了几缕白白的丝线,但是一旦阿瓦罕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这些岁月的痕迹就会从这张脸上全部消失,这张脸就会变得像帕丽扎提一样年轻美丽!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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