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十分安静,安静得就连从外面偶然飞进一只牛虻来,不断碰撞天花板,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别墅的女主人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站在窗前,瞧着花圃想心事。茨威特科夫医师是她的家庭医师和老相识,如今给请来为米沙看病,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两只手拿着帽子,把它摇来摇去,也在想心事。这个房间里和毗邻的房间里,除了他俩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太阳已经落下去,傍晚的阴影开始在墙角上、家具下面和檐板上面出现了。
沉默是由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打破的。
“再也想不出更可怕的灾难了,”她说,没有从窗口扭过身来。“您知道,缺了这个男孩,生活在我就变得毫无价值了。”
“是的,这我知道,”医师说。
“毫无价值了!”奥尔迦·伊凡诺芙娜再说一遍,声音发抖。“他是我的命根子。他是我的欢乐,我的幸福,我的宝贝。
如果象您所说的我不能再做母亲,如果他……死掉,那我简直成了孤魂。我就没法活下去了。”
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绞着手,从这个窗口走到那个窗口,接着说:“当初他生下来的时候,我原想把他送到育婴堂去,这您是记得的,不过我的上帝呀,难道那时候能跟现在相比吗?那当儿我庸俗,愚蠢,轻浮,然而现在我却是母亲,……您明白吗?我做了母亲,别的都不在我心上了。在现今和过去之间,由一道很深的鸿沟隔开了。”
接着又是沉默。医师从安乐椅上移到长沙发上坐下,焦躁地摆弄帽子,眼睛盯住奥尔迦·伊凡诺芙娜。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有话要说,为此正在等适当的机会。
“您不说话,不过我仍旧没有放弃希望,”女主人扭转身来说。“您为什么不开口呢?”
“我也愿意象您那样抱着希望,奥尔迦,可是希望已经没有了,”茨威特科夫回答说。“人见了恶魔要正视才行。这个男孩得的是脑结核,那我们就得硬一硬心肠准备他死掉,因为得了这种病是决不会痊愈的。”
“尼古拉,您相信您不会弄错吗?”
“问这种话没有什么用处。随您问多少句,我都可以回答,不过我们不会因此觉得轻松点。”
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把脸贴在窗幔上,哀哀地哭了。医师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好几次,然后走到哭泣的女人跟前,轻轻碰一下她的胳膊。凭他迟疑的动作,凭他在傍晚的昏光中显得发黑的阴沉脸色看来,他有话想说。
“您听我说,奥尔迦,”他开口了。“请您腾出一分钟时间来听我讲几句话。我有一件事要问您。不过现在您没有心思听我讲。那我就等一等再说,……以后再说吧。……”他又坐下来沉思。那种象姑娘般的哭声,沉痛的、哀求的哭声,持续下去。茨威特科夫没等到她哭完,就叹口气,走出客厅去了。他走到儿童室里去看米沙。男孩跟先前一样仰面躺在那儿,眼睛盯紧一个地方不动,好象在听什么声音似的。医师在他床边坐下,摸他的脉搏。
“米沙,头痛吗?”他问。
米沙过一忽儿才回答说:
“是的。我老是做梦。”
“你梦见了什么呢?”
“各式各样。……”
医师既不善于跟哭泣的女人讲话,也不善于跟孩子谈天,就摸一下他滚烫的头,喃喃地说:“没关系,可怜的孩子,没关系。……在人世上活着就免不了生病。……米沙,我是什么人?你认得出来吗?”
米沙没答话。
“头很痛吗?”
“很……很痛。我老是做梦。”
医师把他检查一下,对照料病人的女仆问了几句话,就不慌不忙,走回客厅去了。那儿已经黑下来,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站在窗边,好比一个剪影。
“要点灯吗?”茨威特科夫问。
没有答话。那只牛虻仍旧飞来飞去,碰撞天花板。外边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好象整个世界都在跟医师一块儿思索,不敢贸然开口说话似的。奥尔迦·伊凡诺芙娜不再哭了,跟先前那样一句话也不说,瞅着花圃。茨威特科夫走到她跟前,在昏暗的暮色中看一眼她那苍白的、由于愁苦而憔悴的脸,那脸上的神情如同以前她害着极其严重的偏头痛、使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他看到的神情一样。
“尼古拉·特罗菲梅奇!”她叫他的名字。“您听我说,请人来会诊一下怎么样?”
“好,我明天去请。”
凭医师的语调很容易听出他不大相信会诊能有什么效验。奥尔迦·伊凡诺芙娜还想再问一句话,然而哭泣不容她讲出口。她又把脸贴在窗幔上。这时候,从窗外清楚地传来在别墅区演奏的乐队的声音。不但可以听见铜号声,就连提琴和长笛的声音也听得清。
“如果他痛苦,那为什么不出声呢?”奥尔迦·伊凡诺芙娜问道。“他成天价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从不诉苦,也从不啼哭。我知道,上帝从我们手里夺走这个可怜的男孩是因为我们没能好好爱护他。他是个什么样的宝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