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使他厌倦。生活沉重得叫人受不了。他背着一身的债,还也还不清,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亲戚们惹得他讨厌,他早晚会跟他那些朋友和女人分手,因为他们对他的寄生地位已经十分看不起了。前途是黯淡的。
萨沙却满不在乎,只有一件事使他激动,那就是屋里那些人骂他流氓和罪犯。他随时想跳起来,冲进书房,大喝一声,回答上校讨厌的响亮声音:“您胡说!”
罪犯是个可怕的词。只有凶手、窃贼、土匪、一般在道德上已经不可救药的人,才叫做罪犯。而萨沙离这一切还远得很呢。不错,他欠人很多钱,没有偿还债务。可是欠债不能算是犯罪,而且很少有人不欠债,上校和伊凡·玛尔科维奇两个人就都欠着债嘛。……“此外我犯了什么罪呢?”萨沙想。
他用假期票提取了现款。可是他所认得的年轻人都干过这种事啊。比方说,汉德利科夫和冯·布尔斯特每逢手边缺钱用,总是冒用父母或者朋友的名义,开出假期票去提取现款,然后,等收到家里的钱,就把期票在到期以前赎回来。萨沙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没有赎回期票而已,因为他没有拿到汉德利科夫答应借给他的钱。这不能怪他,得怪环境。不错,冒充别人签名,大家都认为是不体面的事,可是这毕竟不是犯罪,而是一种大家都使用的手段,一种不高明的办法,并不损伤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因为萨沙冒充上校签名,并不是存心要害什么人,或者给什么人造成损失。
“对,这并不等于我犯了罪,……”萨沙暗想。“我也没有那种敢于犯罪的性格。我性子温和,多情善感,……我有钱的时候总是帮助穷人。……”萨沙照这样思考着,房门里面的人却仍旧在讲话。
“诸位先生,这样下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上校激烈地说。“假定我们原谅他,替他付清期票的钱,可是要知道,这以后他不会停止那种放荡的生活,仍旧会挥霍金钱,欠下债务,到我们的裁缝师傅那儿去用我们的名义给自己定做衣服!您能担保这是他最后一次干这种勾当吗?至于我,我就根本不相信他能改邪归正!”
税务局文官嘟嘟哝哝回答了一句什么话,这以后伊凡·玛尔科维奇就流畅温和地讲起来。上校不耐烦地挪动椅子,用他那讨厌的响亮声音压过舅舅的说话声。最后房门打开了,伊凡·玛尔科维奇从书房里走出来,他那刮光胡子的瘦脸上现出一块块红斑。
“来!”他说,拉住萨沙的手。“来,真心诚意地解释一下吧。不要骄傲,好孩子,要规规矩矩,说心里话。”
萨沙走进书房。税务局文官坐在那儿。上校把手插在衣袋里,站在一张桌子前面,他的一个膝头跪在椅子上。书房里烟雾腾腾,闷得很。萨沙没看文官,也没看上校。他忽然觉得羞臊,害怕了。他不安地打量着伊凡·玛尔科维奇,嘟哝说:“我会付那笔钱。……我会还的。……”“你凭期票提取现款的时候有过什么打算?”他听见那个响亮的声音说。
“我……汉德利科夫本来答应在期票到期以前借给我钱的。”
萨沙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又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这时候他有心一走了事,然而他给憎恨憋得透不出气来,他一心想留在这儿给上校一点难堪,对他顶撞几句。他坐在那儿,盘算着应该对他那可恨的叔叔说些什么厉害而有分量的话,可是这时候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笼罩在昏光里。她就是上校太太。她招手叫萨沙走过去,绞着手,哭着说:“Alexandre②,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不过……您听我说,您听我说,我求求您。……我的朋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这真是可怕,可怕呀!看在上帝份上,您去央告他们,辩白几句,求求他们吧。”
萨沙瞧着她那颤动的肩膀,瞧着大颗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听着身后那些疲劳苦恼的人发出含混而烦躁的声音,耸了耸肩膀。他再也没料到他这些门第富贵的亲戚为了区区一千五百卢布会闹出这么一场风暴!他不理解她的眼泪,也不理解那些颤抖的语声。
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上校占上风了。最后,叔叔和舅舅也想把这个案子提交司法当局处置了。
“总算解决了!”上校吁一口气说。“完事了!”
那几位长辈,连死心眼儿的上校也包括在内,做完这个决定后,显然都灰心丧气了。随后是沉默。
“主啊,主啊!”伊凡·玛尔科维奇叹道。“我那可怜的姐姐!”
他开始小声讲他的姐姐,萨沙的母亲,目前多半就在这个书房里,只是肉眼看不见罢了。他的心体会到这个不幸而又神圣的女人在哭泣,在发愁,在为她的儿子求情。为了让她在坟墓里得到安宁,应当宽恕萨沙才对。
传来了啜泣的声音。伊凡·玛尔科维奇哭着,嘴里还含含糊糊说着什么,隔着门却听不清楚。上校站起来,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冗长的谈话又开始了。
不过后来客厅里的时钟敲了两下。家庭会议总算结束了。
上校不愿看见那个惹他十分生气的人,于是没有从书房走到大厅,却直奔前厅去了。……伊凡·玛尔科维奇走进大厅里。
……他兴奋得很,快活地搓着手。他那带着泪痕的眼睛喜气洋洋,他的嘴一撇,现出了笑容。
“好极了!”他对萨沙说。“谢天谢地!你,我的朋友,可以回家去,放心睡觉了。我们决定偿还那张期票的钱,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改悔,而且明天就到我的村子里去干点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