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从客顶(吾乡把韩江上游的客家地区称为客顶)回来的船就靠岸了。江上行船分客船和货船,从客顶运来的货,一般是杉木、竹子、煤炭、水泥,而从吾乡运到客顶去的,则多数是蚊香、草席和毛巾。
从客顶运来的货物中也有瓜果。黄皮柿比吾乡的大、甜,沙田柚饱满硕大,夏意浓时,更有浮瓜沉李。以上物产混杂在成排的杉木、成筐的煤炭中,把整个码头变成一个市集。
彼时我们这些江边孩童一哄而上,推推搡搡,在各种货担之间穿梭摸索。机灵的孩子顺手吃了不少,憨钝的孩子跟着雀跃、奔跑、傻笑,得到的快乐一点也不比机灵的孩子少。
住在江边的孩子,童年的乐趣要比城里孩子的多。城里孩子,比如我表妹,并不懂何为游泳。她客居江边时,听人言必称游泳,心生向往,央我外婆带她体验。我外婆不胜其扰答应了,让未满六岁的我表妹光溜溜地站在江边码头上,外婆用脸盆接了一盆水倒在她身上,说:“这就是游泳了。好了!回家吧。”
我表妹就带着恍然大悟以及意犹未尽两种心情回家了。于是她在童年时代以为游泳就是一盆水从头淋到脚。就像我童年时一直认为人的牙齿分为西班牙和葡萄牙一样。童年时,谁没被耍过呢?没被耍过的孩童无以话人生。
江边昆虫多。无非是金龟子、蚱蜢、蝈蝈之类——有关诸虫,我只知道它在吾乡的俗名,若称呼学名,便有一种儿时一起撒尿和泥的小伙伴突然上了电视的诧异感——我们用绳子的一端绑着它们的腿,绳子的另一端绑在窗棂上。诸虫像西绪福斯一样徒劳地向窗外飞去,一次次被绳子拉回来,直到筋疲力尽。我们坐观其惨状,拊掌大笑,无底线地享受这残忍的快乐。
但晚上七点多时,外婆就喊我们睡觉了。那时我们房间唯有一个小灯泡,昏黄幽暗,使人望而生困。我躺在床上,总能听到窗外江边轮船靠岸的声音,先是一连串“噗、噗、噗”的声音,然后汽笛发出“嘟——”一声长鸣,我在这些声音里睡得特别香。
多年以后,读到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诗歌:“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让人想起了许多事情。”塔朗吉的火车和我的轮船,是那么像——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轮船,孤独的轮船。那在夜里泊岸或者在夜里起程的轮船,都让我想到这首诗。它们载着的,好像不是一船的杉木,而是一船的远方。
我说到哪了?对,说到下午四五点多的时候,泊岸卸货的轮船把码头变成一个集市。孩子们在杉木、竹排、水果担之间穿梭,乘客下船,顾客买货,一片忙乱。那个时候,船员们也没闲着,他们还要洗船。
他們用水桶从江里打来江水,一桶桶冲遍船舱的每个角落,瓜子壳、果皮、塑料袋、纸屑,混杂在洪流中消失。船身变得锃亮。洗船这件事,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很有快感,轮船仿佛巨人那样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仿佛经过这一番剧烈的冲刷,让人注意到它的伟岸。
我呆呆地看着,看到船员们洗完船,各自回家去了。各种货物被他们的主人送往真正的市集。互相追逐的小孩发现新的目标。码头安静下来,轮船也安静了。这就是那些在深夜里发出“噗、噗、噗”声响的其中一只吧,从江的上游很远很远处开来,它经过的那些很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呢?很远的地方一定是美的。
如果有时光机,我要向那个时候的我,介绍一本叫《白轮船》的小说。里面有一个小孩,每天都在岸边用望远镜看着伊塞克库尔湖上的白轮船。白轮船出现了,它有一排烟囱,船身长长的,雄伟而漂亮,它在湖上行驶,就像在琴弦上滑过。他立刻断定,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伊塞克库尔湖上的水手,正是在这条白轮船上。
这个孩子想象自己变成一条鱼,向白轮船游去。“你好,白轮船,这是我。”他对船说。然后又对船上的水手——他的爸爸,说:“你好,爸爸,我是你儿子。”孩子想象着,可是他来不及想象故事的结尾,白轮船就开远了。他没办法想象白轮船靠岸之后的事,譬如说,船员们各自上岸回家了,父亲也同样要回家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码头上等着他,这时候他怎么办呢?不行,最好还是不要去了。小孩子想着。白轮船已经远得只剩下一个黑点了,太阳已经沉到水面。小孩子把望远镜收起来。该回家了,白轮船的故事就此结束。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小孩想象着白轮船的故事,尽管他没有一天靠近过白轮船,尽管他不知道白轮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是,遥远的白轮船就是他的安慰。如果有时光机,我会向那个未识人间愁苦的当年的我,讲述这个孩子令人心碎的命运。
童心至为辽阔。看似不着一物、一无所有的童心,很可能有着超出我们想象的理解力,它一定能理解另一个处于截然不同的命运中的孩子。成年人强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膜拜阶层。成年人难以理解与他们不同类型的人,他们的理解力太有限了,要用来理解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现实。他们不会交付过多的精力给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说,不会给予一艘平淡无奇的轮船以恒久的想象。
同理,即使从未走出小城一步的孩子,很可能比走遍名山大川的成年人更能理解远方是什么。在每个看洗船的黄昏,在每个听着轮船汽笛声的夜晚,江边的孩子独自想象、独自回味。他们不觅知音,无须理解,像自学成才那样,建构了自己的远方。即使从未走出小城一步,也不会有逼仄的童年,因为日复一日对辽阔事物的想象,喂大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