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韭菜的诗浩如烟海,最让人感怀的是那首《赠卫八处士》。在微信时代,我们很少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机会了,但这几年参加同学会,也常常发出这样的感慨:“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然而杜甫这首诗,最让人动容的,并不仅仅是久别重逢的温暖。
二十年前,我参加过一次人类学系的短期活动,把吾乡乡下的某个村庄作为田野考察点,住了一个月。那时我还是个学生。毕业后卷入恋爱、结婚、生子以及家母病故的人生洪流,匆促不问前尘。前年春天,我突然想到那个村子,莫名地想再去一次,尽管也没想明白,去了要干什么。
总之就去了。仍住在当年寄住的大叔大婶家,故人相见,倒也说不上多激动,只是反复地确认着,村子里哪一个老人在哪一年去世了,果然真的是“访旧半为鬼”了。
那也是晚上,大婶从地里摘了芹菜,煮了两碗粥,吾乡有吃夜粥的习惯,在待客之道里,一碗夜粥,象征着柔情的体贴。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我住了两个星期,尽管无所事事也不想太快离开。因为感到了深沉的依恋。一般而言,乡村的发展比城里大概慢了十年,所以村子里仍保留着很多我童年的记忆。村子里的女人忙碌的很多日常事务,就是多年以前,我的祖母和母亲每天的生活内容。
这些是在城里很少见到的情景和感受到的氣氛。吾乡那些奇妙的风物,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中被淘汰、被更换;那些落伍的风俗被简化,热闹而亲密的大家族生活被分解。在城里,已经很难体会到儿时有序而繁密的生活细节,而在乡村,它们重现了。
所以,在夜晚,当主人用一碗夜粥招待我,放的虽然不是春韭,但粥的蒸汽与当年杜甫那碗黄粱的蒸汽,大概是同一种蒸汽。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几十年如幻影般的前尘往事。在《赠卫八处士》中,杜甫感怀的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们处于“见面难”的古代,而我在通信方便的现代,也感到了同一种离散,尘世间无所不在的离散。
时光洪流下谁都逃不过的离散。
这样的两个夜晚是相似的,为这样的夜晚,我也写下我的诗句,这就是我全力以赴的人间:
这些年来少有过的温馨夜晚。邻居过来诉说猪圈的修缮及其暧昧的所有权。
她们从猪圈讲到柑树虫害再讲到遭遇的不公,
最后落实到对命运的安顺,她们迟迟不愿离席,
这流连让我满喉泪意。我知道这人间亲切热闹,
我们以前的时光都是虚度。
可是这样的时刻我拿它何用?在我心里巨大的爱,像骆驼穿过了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