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个月前,正当粉白的樱花瓣铺天盖地地席卷目黑川时,我成为了渡边祥子的第四任丈夫。不咸不淡地活到三十九岁,总算是告别了东京市郊残旧的单身公寓,住进祥子位于银座附近的高级别墅。
祥子大我十一岁,儿子正在多摩美术大学念二年级,她的第一任丈夫被派去加纳工作,几个月后染病去世,而后的两任伴侣则都是看中了她的金钱。我的朋友当然也是这么想我,我住进豪华的屋子,厨房里不再堆满速食拉面,每天都有新鲜昂贵的水果和海鲜可吃,祥子家的一把小圆凳,大约抵得上我过去三个月的房租。外人这么想,一来因为她大我很多,二来她眼睛瞧不见东西,几年前因为事故失明了。
老实说我心里也理不清。我原本在大学教授文化研究相关的科目,二年前被开除后,一直在朋友的保险公司帮忙,和祥子交往实属偶然。我拿着合同上她家推销,结果却一聊过去了一个下午,这么折腾了几次,我卖出去几份保险,而她成为了我的女友。尽管祥子今年已经五十有一,细小的皱纹也开始攀爬上眼角,但她周身总笼罩了一种高贵的气质,叫人无法抗拒。
不过,我今天要写下的故事,主人公并非祥子,而是她的儿子渡边世。
{02}
去年秋天,我频繁进入祥子的豪宅之后,时不时能碰到正巧回家或打算外出的渡边世。以世当男生的名字实属少见,他的身材也确实并不健壮,尽管长着高高的个头,却又白又瘦。不过只要同他对话过一次便知道,世完全不缺少男子气概,他那浅薄双眼皮下藏着的棕色眸子,总是透着让人有些畏惧的犀利目光。
世总爱穿着一件粉灰交杂的粗线毛衣,头上有时戴着鹅黄的绒线帽。祥子说他打小就喜爱五颜六色的服装,之后考进美术大学也是在料想之中。
现在,我又偷偷穿过二楼中庭,站到了渡边世的房前,他不在。而那个东西,正静悄悄地呆在枕头下,从白布边露出一个角来。
两个月前的那天,我自然没有抱着现在这种狡猾的心情,只是单纯希望同他聊上两句,搞好父子关系而已。饭桌上的只言片语间,既看不出他对我有什么嫌恶,也绝无喜爱,就像是隔着条河,事不关己也没有走心。
那天,我也和之前一样敲了敲门,本以为世呆在房间,但木质的靠背椅和那张昂贵的单人床上都不见他的踪影。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呆在这个空间,便下意识打量起来。棕色的书桌上堆着一摞杂志,别致的笔筒里插着各色彩笔,微微拧开的台灯渗出黄澄澄的光来,床头柜上摆着吃了一半的黄油纸杯蛋糕,玻璃窗外吹进凉凉的风,带着点初春特有的味道。视线垂到地毯上,一本墨绿色的皮质本翻开几页,是本日记。
我尴尬地愣在空无一人的房间,身上像是长出无数细线,不远处的某人正猛地使劲将我向那本子拉去,细密工整的墨水字映入眼帘,我谨慎地读了起来。
就好像发现了一只宝盒,我隔三差五去一次世的房间,时不时打开日记读一读。本来是为满足我卑劣的好奇心,不想事情却向着奇怪地方向疾驰而去。起初,每周的日记都是一些琐碎的只言片语,例如美术史已经休讲三周,新出的咖喱味杯面实在难吃至极之类。但渐渐的,日记变得具体而冗长,仿佛小说一般记述着一个渡边家从未提及的家庭,阿久津一家。
而今天,我竟然也在日记中客串登场了。
{03世的日记}
今天学校的早风打来了电话,明明在去年夏天就办理好了退学,却还要和仅仅相处个把月的同学保持联系,也真是叫人头疼。说实话根本记不起他的脸,对电话里所说的暑期合宿也完全没兴趣,但时不时汲取一下大学的信息也有好处,这样祥子问起来,也有话可聊,于是我耐心地在纸上逐一记下学校的近况。
接下来,又要到每周的记录时间了。当然,这周我也没落下去那里的机会,一如往常地以练习网球的借口出门,中午刚过就到达了阿久津一家位于町田附近的那栋小别墅,对面二楼咖啡店角落的位置还空着,我熟门熟路地坐下歇息,顺便要了一份美式咖啡。
阿久津洋一出门,时间刚过十二点半。他总在周六的中午去见老客户,将他送到院子口的阿久津千春看起来心情并不好,她还围着围裙,脸上透露出一丝中年妇女才有的忧郁。尽管这栋小别墅的左侧配有车库,但里面空空如也,阿久津家并没有买车,这栋别墅耗尽了他们半辈子的积蓄,眼下还有贷款没还完。说起来千春原本就反对在町田买下这套房,町田虽然隶属东京,实际上离都内差了十万八千里,中间还隔着神奈川,她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油腻腻又偏僻的地方,会绕了个弯子划进东京里。丈夫洋一自然不以为意,除了通勤时间长了些,他倒觉得这里远离喧嚣,是处值得炫耀的房产。
对门的主妇出门丢垃圾,顺便同千春打了个招呼。她的丈夫近几年升迁连连,年内即将搬入银座的高级别墅,这自然是千春望尘莫及的,她连嫉妒的劲儿也提不起来,匆匆罢了个笑脸就回了房。
午后三时,阳光正好,千春的剪影映在发黄的花边窗帘上,我眯起眼睛,将目光挤进那道油绿色的窗框。千春的体态有些发福,饱满的胸部微微下垂,脸颊的皮肤也稍稍越过下颚,怎么看都像在生气。不过,阿久津千春并未生气,从摆在桌上的那些东西看来,她在担忧两件事。一是这个冬天,她是否可以坐上豪华的北斗星号去北海道度假,二来是她的儿子阿久津高守在非洲是否安好。
去年春末,高守突然提出要去非洲当志愿医生,他原本就读于庆应大学医学部,阿久津一家人都指望着优秀的儿子成为一位名医,谁知他突然改变计划,像头顽固的牛般不肯回头,在三年级的暑假,也就是刚满二十一岁后不久,便飞去了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