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有一条生着尖耳朵的红毛狗坐在地上。它一看见客人,就往小门这边跑来,送上一片男高音的叫声(凡是红狗都用男高音叫)。
“您找谁?”女人叫道,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阳光。
“您好!”伊凡·伊凡内奇也叫道,一面挥动手杖,赶走那条红毛狗。“劳驾告诉我,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这儿吗?”
“就住在这儿!您找她有什么事?”
伊凡·伊凡内奇和叶果鲁希卡朝她走去。她怀疑地瞧着他们,又问一遍:“您找她有什么事?”
“也许您就是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吧?”
“嗯,就是我!”
“幸会幸会。……是这样的,您的老朋友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柯尼亚节娃问候您。这是她的小儿子。我呢,也许您记得,就是她的亲弟弟伊凡·伊凡内奇。……您原是我们县城的人。……您生在我们那地方,而且是在那地方出嫁的。
……”
随后是沉默。胖女人呆呆地瞧着伊凡·伊凡内奇,好象不信他的话,或者没听懂他的话似的,然后她满脸通红,合拢两只手,她围裙里的燕麦撒了下来,眼睛里迸出了眼泪。
“奥尔迦·伊凡诺芙娜!”她尖叫道,兴奋得直喘气。“我最亲爱的人!啊,圣徒呀,我干吗象傻子似的呆站在这儿?我的漂亮的小天使!……”她搂住叶果鲁希卡,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哭得泪人儿似的。
“主啊!”她说,绞着手。“奥尔迦的小儿子!真是招人疼!
跟他妈象极啦!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可是你们干吗站在院子里啊?请到屋里坐吧!”
她匆匆朝那所房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着,喘着,讲着。客人们跟着她走。
“我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呢!”她说,领着客人走进一个闷不通风的小客堂,那儿装点着许多神像和许多花盆。“啊,圣母!瓦西里沙,至少去把百叶窗打开!我的小天使!这孩子有多漂亮,简直没法儿形容!我不知道奥列琪卡⑥有这样一 个小儿子!”
等到她安静下来,跟客人们处熟以后,伊凡·伊凡内奇就要求跟她单独谈一谈。叶果鲁希卡走进另一个小房间,那儿放着一架缝纫机,窗口挂着一只鸟笼,笼里装着一只椋鸟,这儿跟客堂里一样,也有许多神像和花盆。靠近缝纫机站着一个小姑娘,一动也不动,脸儿给太阳晒黑,腮帮子跟基特一样胖乎乎的,身上穿着干净的花布连衣裙。她眼睛一眫也不眫地瞧着叶果鲁希卡,大概觉得很窘。叶果鲁希卡瞧着她,沉默一忽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微微动了动嘴唇,做出一副哭相,小声答道:“阿特卡。……”这意思是说她叫卡特卡。
“他准备住在您这儿,”伊凡·伊凡内奇在客堂里小声说。
“如果您肯费心的话,我们就按月给您十卢布。他倒不是宠坏了的孩子,挺安分的。……”“我真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才好,伊凡·伊凡内奇!”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含着眼泪叹道。“十个卢布倒很好,不过带领别人的孩子却叫人害怕!他也许会生病什么的。……”等到叶果鲁希卡被叫回客堂去,伊凡·伊凡内奇已经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帽子在告辞了。
“好了,那么,现在就让他留在您这儿了,”他说。“再见!
你待在这儿吧,叶果尔!”他对外甥说,“在这儿别胡闹;你得听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的话。……再见!我明天再来。”
他走了。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又搂抱叶果鲁希卡,叫他小天使,流着泪,准备开饭。三分钟以后,叶果鲁希卡坐在她身旁,回答她的无穷无尽的问题,喝着只油又烫的白菜汤了。
那天傍晚,他又在桌旁坐下,把头枕在一只手上,静听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讲话。她呢,时而笑,时而哭,对他讲起他母亲年轻时候的事,讲起她自己的婚姻,讲起她的子女。……一只蟋蟀在炉子里啯啯地叫,灯头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女主人低声讲着,在兴奋中不时地把顶针掉在地上。她的小孙女卡嘉就爬到桌子底下去拾,每回都在桌子底下坐很久,多半是在端详叶果鲁希卡的脚。叶果鲁希卡听着,半睡半醒,瞅着老太婆的脸、她那生着毛的痣和一条条泪痕。……他觉得难过起来,很难过!他给安置在一只箱子上睡下,又受到嘱咐:要是他晚上想吃东西,可以自己到小过道里窗台上拿点童子鸡吃,它上面覆盖着一只盆子。
第二天早晨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来辞行。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很高兴,正要烧茶炊,可是伊凡·伊凡内奇忙得很,摇摇手说:“我们没有工夫喝茶吃糖!我们马上就要动身。”
在分别以前,大家坐下来,沉默了一分钟。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长叹一声,用泪汪汪的眼睛瞧着神像。
“好。”伊凡·伊凡内奇站起来,开口说,“那么你留在这儿了。……”忽然,那种一本正经的冷淡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他脸色微微发红,带着苦笑说:“记住,你要用功读书。……别忘记妈,听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的话。……要是你念书的成绩好,叶果尔,那我不会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