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气人!”巴威尔·伊凡内奇接着说。“要知道,主要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你们经不起这种遥远的行程,却仍旧把你们送上船来!好吧,我们姑且假定,你们到得了印度洋,可是以后会怎样呢?想一想都可怕。……你们的服役是忠诚的,没犯一点过失,竟然得到这样的报答!”
巴威尔·伊凡内奇瞪起气愤的眼睛,厌恶得皱起眉头,喘着气说:“巴不得有个人在报纸上痛骂一顿,闹得天翻地覆才好!”
两个有病的兵和那个有病的水手已经醒来,在打纸牌。水手在吊床上半躺半坐,两个兵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姿势不舒服极了。有个兵右臂缠着绷带,手腕包得密密层层,他只好把牌塞在右面胳肢窝里,或者臂弯里,用左手出牌。船摇晃得厉害。谁都没法站起来,没法喝茶,也没法吃药。
“你是当勤务兵的吗?”巴威尔·伊凡内奇问古塞夫。
“对,当勤务兵。”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巴威尔·伊凡内奇说,伤心地摇头。“好端端一个人从家里硬给拉出来,送到一万五千俄里以外,然后让他害上肺痨病完事,这……这都是为了什么,请问?就为了叫他给一个陆军上尉柯彼依金或者海军准尉迪尔卡当一名勤务兵。这究竟有什么道理!”
“这种活不难做,巴威尔·伊凡内奇。早晨起来后,把靴子擦亮,生好茶炊,收拾一下房间,然后就没有事情干了。那位中尉成天价画图纸,你要祷告上帝就自管祷告,你要看书就自管看书,你要上街就自管上街去走走。求主保佑人人都能过着这样的日子才好。”
“是啊,好得很呢!中尉绘图,你呢,成天价坐在厨房里,想念家乡。……图纸。……问题不在于图纸,而在于人的生命!生命是不能死了又活的,应该怜惜它才是。”
“这当然,巴威尔·伊凡内奇,一个坏人,不论在什么地方,在家里也好,在当兵的地方也好,总是不会有人怜惜的;不过,要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服从命令,那么人家何必一定要给你气受呢?他们都是些受过教育的老爷,明白事理。
……我在这五年当中没有关过一次禁闭。挨打呢,倒是挨过,让我想想,总共就这么一次。……”“为什么事挨打呢?”
“因为我打了人。我出手重,巴威尔·伊凡内奇。有四个满洲人走进我们院子里来,他们送来柴禾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喏,我心里正气闷,就动手狠狠地给了他们几下子。有个该死的家伙,让我打得鼻子出血了。……中尉在窗子里看见,生气了,就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是可怜的蠢人,……”巴威尔·伊凡内奇小声说。
“你什么也不懂。”
他给船身摇得筋疲力尽,就闭上了眼睛。他的头时而往后仰,时而耷拉在胸前。有好几回他想躺下去,可是白费劲,他喘得躺不住。
“你干吗打那四个满洲人?”他过一忽儿问道。
“不为什么。他们走进院子,我就动手打他们。”
跟着是沉寂。……打牌的人玩了大约两个钟头,玩得挺上劲,互相叫骂着,然而颠簸却使得他们疲乏无力,他们就只得丢下纸牌,躺下了。古塞夫又幻想那个大池塘、工厂、村子。……雪橇又来了,万卡又笑,阿库尔卡那个傻丫头敞开皮袄,把脚伸出来,意思是说:您瞧,好人儿,我的毡靴可跟万卡的不一样呀,是新的。
“快满六岁了,还是这么没有脑筋!”古塞夫说梦话。“你别这么伸出脚来,还是给你这当兵的叔叔倒点水喝吧。我会送你一件礼物的。”
随后安德龙来了,肩膀上扛着一管火石枪,手里提着一只打死了的兔子,衰老的犹太人伊萨依契克跟在他的身后,打算用一块肥皂换他那只兔子。随后,有一条小黑牛闯进前堂里来。过后,多木娜一边做衬衫,一边不知为什么在哭泣,然后又出现那个没有眼睛的牛头、黑烟。……上边,不知什么人在大声呼喊,有几个水手跑过去了,好象他们拖着一个笨重的东西走过甲板,或者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喀嚓一响。于是又有些人跑过去。……莫非出了什么祸事?
古塞夫抬起头来倾听,眼睛却看见那两个兵和那个水手又打起纸牌来了。巴威尔·伊凡内奇坐在那儿,嘴唇动个不停。天气闷热,没有力气呼吸,口渴,然而水是热的,又难于下咽。
……船身依旧摇晃着。
忽然,有个打纸牌的兵出了一件怪事。……他把红桃叫成红方块,算不清帐,把纸牌掉在地下,然后害怕地傻笑,眼睛环顾着众人。
“老兄,我马上要……”他说着,就倒在地上了。
大家都不明白。他们纷纷叫他,可是他没答话。
“斯捷潘,你大概觉得不舒服吧?啊?”另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问道。“也许该请神甫来吧?啊?”
“你,斯捷潘,喝点水吧,……”水手说。“喏,老兄,喝吧。”
“喂,你干吗拿杯子去撞他的牙?”古塞夫生气地说。“难道你没看出来,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