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要把巴威尔·伊凡内奇丢进海里了,……”缠着绷带的兵说。“先装进一个布袋子,再丢进水里。”
“是的。这是规矩。”
“不过,还是躺在家乡的地里好。至少母亲总会到坟地上来哭一场。”
“当然。”
这时候飘来畜粪和干草的气味。有几头牛立在船舷附近,耷拉着脑袋。一头,两头,三头,……一共有八头!那儿还有一匹小马。古塞夫伸出一只手去想摩挲它,可是它摇一摇头,龇出牙来,要咬他的袖子。
“该死的,……”古塞夫生气地说。
他和兵两个人悄悄往船头走去,然后靠着船舷停下,时而默默地往上看,时而往下看。上面是深邃的天空、明亮的繁星、安宁和寂静,就跟家乡的村子里一样。下面呢,却是黑暗和混乱。谁也不知道那些高高的浪头为什么吵闹不休。不管你看哪一个浪头,它总是极力要耸得比别的浪头都高,然后砸下去,淹没别的浪头,接着另一个同样凶猛丑陋的浪头又带着轰轰的响声,闪着白色的长鬃,向它扑过去。
海洋既没有理性,也没有怜悯。假定轮船小一点,而且不是用厚铁板做成的,海浪就会毫不顾惜地砸碎它,把船上的人,不管是圣徒还是罪人,一古脑儿吞下去。轮船也同样没有理性,带着凶狠的神情。这个生着大鼻子的庞然大物照直往前冲,一路上冲碎了几百万个浪头。它既不怕黑暗,也不怕风,又不怕空旷,更不怕孤独,什么都不在它眼里,要是海洋上住着人,它也会不管是圣徒还是罪人,一古脑儿碾死了事的。
“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古塞夫问。
“不知道。多半是在海当中。”
“看不见陆地。……”
“那怎么看得见!他们说要过七天才看得见呢。”
两个兵瞧着象磷火那样发亮的白色泡沫,沉默着,想心事。古塞夫首先打破沉默。
“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说。“只是有点阴森,仿佛坐在黑树林里。假定说,他们眼下把一条舢板放到水面上,有个军官命令我到一百俄里以外的海面上去捉鱼,那我是会去的。或者,比方说,眼下有个基督徒失足落水,我就会跟着跳下水去。要叫我救德国人或者满洲人,我不干,可是救基督徒,我肯出力。”
“你怕死吗?”
“怕。我舍不得家里那些田。你知道,我哥哥在家,可是他不牢靠,爱喝酒,无缘无故打老婆,不孝敬爹娘。缺了我就什么都完了,说不定我父亲会带着老太婆去沿街讨饭。不过,老兄,我的腿支持不住了,而且这儿闷得透不出气。……我们回去睡吧。”
五
古塞夫回到诊疗所里,在他的吊床上躺下。照旧又有一种模糊的欲望来折磨他,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需要什么。他的胸膛里象有个什么东西压着,脑袋里突突地跳,嘴里干得很,舌头都不容易活动了。他昏昏睡去,说梦话,然后给恶梦、咳嗽和闷热弄得疲乏不堪,直到早晨才睡熟。他梦见在营房里人们刚从烤炉里取出面包,他就钻进烤炉,在里面洗蒸汽浴,用桦树枝编成的长把笤帚拍打自己的身子。他睡了两天,到第三天中午,上边来了两个水手,把他从诊疗所里抬出去了。
人家用帆布把他包好,缝起来,为了要这个包沉一点,就把两根铁炉条塞进包里。他缝在帆布包里以后,看上去象是一根胡萝卜或者白萝卜,头部宽,脚部窄。……太阳落下去以前,他被人抬到甲板上,放在一块木板上,木板的一头放在船舷上,另一头放在用凳子垫高的一口箱子上。四周围站着一些脱掉帽子的无限期休假的兵和船员。
“赞美上帝!”教士开始念道,“永远,永远,世世代代赞美!”
“阿门!”三个水手唱道。
那些无限期休假的兵和船员在胸前画十字,瞧瞧一旁的海浪。说来奇怪,一个人居然缝在帆布包里,马上就要扔到海浪里。难道每个人都会碰到这种事吗?
教士在古塞夫的包上洒下一把土,然后朝他鞠躬。大家唱《永恒的悼念》。
值班的水手抬起木板的一头,古塞夫就头朝下,从木板上滑下去,在空中翻了个身,扑通一声响!泡沫把他盖住,霎时间,他似乎穿上一件满是花边的衣服,不过这一刹那就过去,他立即消失在海浪里了。
他很快地往海底沉下去。他会沉到海底吗?据说,海面离海底有四俄里。他沉下去八九俄丈以后,就越沉越慢,有节奏地摇晃着,仿佛在犹豫不定似的。它给水流带动着,已经不是照直往下沉,而是比较快地往斜下里漂去了。
不过后来,他在沉下去的路上遇到一种名叫舟鰤的鱼群。
那些小鱼看见这个黑糊糊的东西,就停下来,纹丝不动,后来忽然一齐掉转头游回去,不见了。没有过完一分钟,它们又象箭似的很快扑到古塞夫这边来,循着锯齿形的线路,在他四周的水里游动。……这以后,另一个黑东西出现了。那是一条鲨鱼。它大模大样而且不大情愿地游到古塞夫的下面,仿佛没注意到他似的。他呢,沉到它背上去了,于是它翻个身,肚皮朝上,在温暖而透明的海水里纳一纳福,懒洋洋地张开嘴,露出两排牙齿。那些舟鰤鱼高兴极了,它们停住,看看随后会发生什么事。鲨鱼把那个东西耍弄一阵,然后不乐意地把嘴凑上去,小心地用牙齿碰一碰它,帆布包就从头到脚整个裂开,一根炉条掉下来,把那些舟鰤鱼吓了一跳,它打在鲨鱼的身子上,很快地沉到水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