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杂拌汤里好象缺点什么,……”萨莫依连科说,打算改变话题。
“拉耶甫斯基是绝对有害的,对社会的危险性不下于霍乱细菌,”冯·柯连说。“淹死他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你照这样讲你的朋友,是不会给你添什么光彩的。你说说看:你为什么痛恨他?”
“不要说废话,大夫。痛恨和藐视细菌是愚蠢的,然而把自己所遇到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看做朋友,那么,多谢多谢,这是不辨是非,不肯对人采取公正的态度,一句话,这是不负责任。我认为你的拉耶甫斯基是个坏蛋,我并没掩盖这一点,而且完全本着良心,象对待坏蛋那样对待他。哼,你却把他看做你的朋友,那你就跟他接吻去吧。你把他看做你的朋友,这就是说,你对待他跟你对待我和助祭一样,或者说,大体一样。你对所有的人一概无所谓。”
“把人说成坏蛋!”萨莫依连科嘟哝说,厌恶地皱起眉头。
“这简直糟透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了!”
“判断人要以人的行动为依据,”冯·柯连接着说。“现在请您判断吧,助祭。……我来跟您谈一下,助祭。拉耶甫斯基先生的活动明明白白地摊在您的面前,好比中国的长长的一行字,您可以从头读到尾。他在这儿住了两年,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可以扳着手指头一件件的来讲。第一,他教会本城的居民们玩文特,两年以前此地人不懂这种赌博,可是现在,所有的人,连女人和少年也都一天到晚玩文特了。第二,他教会市民们喝啤酒,这儿的人本来也没领略过这东西;承他的情,市民们才弄懂了各种不同的白酒,所以现在即使用布把他们的眼睛蒙上,他们也还是能辨别哪种是柯谢列夫牌,哪种是斯米尔诺夫牌第二十一号。第三,从前此地的男人跟别人的妻子私通是在暗地里干的,原因就跟贼在暗地里偷东西而不明着干一样。通奸素来给人看做一种见不得人的事,然而拉耶甫斯基在这方面做了开路先锋,他公开跟别人的老婆同居。第四……”冯·柯连很快地喝完冷杂拌汤,把盘子递给勤务兵。
“我跟拉耶甫斯基相识以后,从头一个月起就看透他了,”他接着对助祭说。“我们是同时到达此地的。象他那样的人总很喜欢友谊啦,亲近啦,团结之类的东西,因为他们老是需要有同伴陪他们玩文特,喝酒,吃饭,况且,他们喜欢闲谈,那就需要有人听他们讲话。我们交成朋友了,那就是说,他每天逛荡到我这儿来,妨碍我工作,毫无顾忌地讲他情妇的事。从一开头,他那不同寻常的谎话就使我暗暗吃惊,简直惹得我要呕。我以朋友的身份责备他,说他何苦喝这么多的酒,为什么生活得入不敷出,欠下了债,为什么一点事也不做,什么书也不看,为什么这么缺乏修养,知道得这么少。他回答我这些问题的时候,却苦笑着,叹口气,说,‘我是个失意的人,多余的人隘,或者说,‘您要我们这些农奴制的残余怎么样呢?’或者说,‘我们退化了……’要不然,他就废话连篇,讲起奥涅金啦,毕巧林啦,拜伦的该隐啦,巴扎罗夫①啦。他讲到他们,总是说:‘他们就是我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父亲’。这就是说,你们得明白,政府的公文一连好几个星期丢在那儿不拆封并不是他的过错,他自己喝酒而且叫别人喝酒也不是他的过错,该对这类事负责的倒是奥涅金、毕巧林以及写过失意的人和多余的人的屠格涅夫。您看,他极度放荡和荒唐的原因并不在他本身,却在他外面的什么地方。
再者,多么巧妙的想法!原来放荡、虚伪、肮脏的不单是他一个人,而是我们……‘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人’,‘我们这些软弱的和神经质的农奴制子孙’,‘我们受了文明的害’……一句话,我们得明白,象拉耶甫斯基这样伟大的人就是在堕落当中也还是伟大的。他的放荡、缺乏教养、卑鄙龌龊,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历史现象,由于不可避免而变得神圣了,其中的原因是带有世界性和自发性的,为此,在拉耶甫斯基面前应当点上长明灯,因为他是时代、潮流、遗传等等的不幸的牺牲品。所有的文官和太太听他讲话,都止不住赞叹,可是我很久都弄不明白,跟我打交道的这个人究竟是个愤世嫉俗者呢,还是个灵巧的骗子。象他这种表面上是个知识分子而实际上一知半解、竭力吹嘘自己高雅的人,是善于装得性格异常复杂的。”
“闭嘴!”萨莫依连科说,冒火了。“我不容许在我面前把一个极高尚的人说得这么坏!”
“你别打岔,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冯·柯连冷静地说。
“我就要说完了。拉耶甫斯基是相当简单的有机体。他精神的骨架是这样:早晨,是便鞋、洗澡、咖啡,这以后直到午饭前,是便鞋、散步、谈话,下午两点钟,是便鞋、午饭、酒,五点钟,是洗澡、茶、酒,然后玩文特、说谎,十点钟,是晚饭、酒,午夜以后,是睡眠、la femme②。他的生活就包含在这个狭窄的框架里,好比鸡蛋包在蛋壳里。他走路也好,坐着也好,生气也好,写字也好,高兴也好,全都可以归结到酒、纸牌、便鞋、女人上。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占决定性的和压倒一切的地位。他自己说过,他十三岁堕入情网,刚做一年级大学生就跟一位太太私通,那女人对他有过良好的影响,他在她那儿受到音乐教育。他读到大学二年级,花钱从妓院里赎出一个妓女,把她的地位提得跟他一般高,也就是说,叫她做他的情妇,可是她跟他同居了半年,就跑回鸨母那儿去了,这件事使他精神上受到不少痛苦。唉,他痛苦极了,只好离开大学,在家里住了两年,什么工作也没做。可是,这反而更好。在家里,他勾搭上一个寡妇,她劝他脱离法律系,转到语文系。他照这样做了。他毕业以后,热烈地爱上了现在这个……该怎么说呢?……有夫之妇,不得不跟她一同跑到高加索来,据说是为了理想才这样做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又会不再爱她,跑回彼得堡,而且那也是为了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