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晒稻谷与清理稻叶,是烈日同我的合作,也是烈日与我的对垒。谷粒可以在我手下翻身,我的两张脸,却难逃被日头一次又一次煎炸得外焦里嫩的命运。没有三四个饱足的晴日,颗粒归仓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想象。晚上把稻谷请进屋躲雨,第二天早上再送出去让它们吸食阳光。在十多岁的我手上,一亩田至少有上万斤的重量。
只有我一个人在晒楼的时候,奶奶会将半杯啤酒递到我跟前,然后接过我手上的谷耙,接过我的活。玻璃杯里的泡沫缓缓下沉、消失,与之对应的,是笑容在奶奶脸上缓缓升起、定格。恰到好处的是,一阵风贴着脖子从脑后掠过,奶奶的目光从我的眼眶洒进心间,宛如明月。回想起来,那是农忙时节里仅有的可以感知美好的时光,是从炎炎夏日坚硬躯壳里剥离出来的清凉,是长夜至暗处亮起的一点灯影,是对已经厌倦的世界仅存的一丝好感。
比啤酒更能补充能量的是奶奶盛在杯里的一句话:“你不怕苦,苦就会怕你。”
这句话在我后来的人生经验里并没有完全得到印证,所幸余生还长,我愿意借用它的全部,作为奶奶的论据。
奶奶不是佛,但我早已是她的信徒。7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委培”中专。老师们觉得能长成“半残品”于我已是撞了“天昏”,这让很要面子的父亲觉得很没有面子。我的录取通知书被他草纸一样扔进了猪圈。当“草纸”停落在一个粪团旁,他的声音划伤了我的耳朵:“一头猪。”
圈里明明关着两头猪呀。等我明白过来那两头和另一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时,大概也明白了,那其实差不多也是一回事。让两头和一头最终得以区分的是奶奶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你是在骂他,还是骂自个儿?”
“哪个喊他不争气?一头猪吆到北京去了,回来还是一头猪!”父亲和奶奶说话,语调很少那样高。
“就算真是一头猪,膘也有厚有薄。”
奶奶点到了父亲的穴位。他怔在那里,不再开腔。
奶奶从猪圈里捡起那张纸,捡起了我的人生。8
奶奶麾下的“公家人”多,常有人登门造访也就显得顺理成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人多是有事相托。倘是借钱借粮、讲理劝架之类,奶奶通常不会让人失望,若事情不是当下她能应承的,她也一定会好言好语求得谅解。待人家断了念想,抱憾离开,她却在脑子里忙不迭地翻开花名册,在她的子孙里来一个“沙场点兵”。
奶奶因此被“加官晋爵”。第一次被叫“刘局长”时,奶奶以为我在叫别人,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后来再这么叫她,她居然也不怎么反对。一些人吃着公粮不正经办事,我比他们当得还伸抖(四川方言,清楚的意思)些。是不是这样想的,我没有问过奶奶。
别看老人家慈眉善目,一旦脸上变了颜色,那可是让人一小壶喝不下来的。一次,六叔六婶不知何故闹起口角,情急之下,六叔竟要借拳头讲理。“梆、梆、梆”,几声闷响过后,六叔的手总算放了下来,而奶奶手上的拐杖,仍然对他的后背虎视眈眈。六婶作为奶奶的“生活秘书”,在后来的日子里,对奶奶的照顾无可挑剔。
七十岁前,对于自己的子孙,老人家热衷于耳提面命,恩威并施;年过古稀之后,对于一应家庭事务,奶奶几乎都睁只眼闭只眼,谁要找她拿主意,管你是实是虚,她一概打太极。
民国时期,老家遍地鸦片,都说权力比鸦片还容易上瘾。“你咋就没成‘瘾君子’呢?”我问奶奶。
奶奶说:“但凡成了瘾的,都不是君子。”9
“你们对我这样好,我死都值得了。”“你们对我这样好,我死太不值得了。”这两句都是奶奶经常说的话。
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会突然有一只鸟飞过,你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會冒出这样的话。但这些话很多时候都是从她被窝里冒出来的。我们孙子辈,即使已年过四十,也还是喜欢钻进奶奶的被窝。如果她睡着了,就和她顺着她的梦入梦;如果她没有睡着,就来一番东拉西扯。这个时候的奶奶不是奶奶,可以叫她首长、老刘、炳芬同志,或者刘大局长。我们负责没心没肺,她负责眉开眼笑。
只有想起死亡的时候,奶奶的眼眶里才会涌起忧伤。
奶奶说:“我在观世音面前许过愿,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
奶奶说:“我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奶奶渴望长生,可她早看透了死亡。10
没有一条路没有尽头。
2018年2月27日12时16分,奶奶用永远的沉默留下遗言,从此与我们天人永隔。
活着不打扰别人,就是对于自己的永远离去,奶奶也提前打了招呼:“谁也别说。”奶奶走后,家里没设灵堂,家人没贴讣告,但是前来送行的依然不下三四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