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高文扛斧的姿势 2004《耶稣受难记》 当然,从宗教或赎罪的角度去考虑“向死而生”就太复杂了,我们不妨回归到这个词的本意:人们总是在说这个词,可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向死而生,其实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概念。海德格尔认为:人们通常将“死亡”二字连用是不恰当的。死,是一个过程,而亡,是死的终结。 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 这话有点绕,解释出来是:生命是场一旦发动就注定凋零的倒计时,所以当一个人出生后,就已是个“必死之物”——不论你是长命百岁还是中途夭折,或干脆像高文这样只剩下一年的寿命,这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总归都是奔着死去的。 如果非得要说其中有什么“目的”的话,那也是死。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整个生命就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而“亡”代表着这一过程终于结束了。 如此一说真是好丧好晦气啊。也难怪,中国人大多是比较讳言死的。就像《立论》中描述的那种情况:当你说“这孩子是会死的”时,免不了就要遭到一顿打(在《鬼魅浮生》中亦同样有一段长长的类似台词)。 世人所笃信的,是与海德格尔完全相反的价值观,这就像孔子说的“未知生,焉知死”,或者老百姓们的大白话,“好死不如赖活”。所以,《绿衣骑士》可能会让有些人觉得不适的原因是:它偏偏要把“天经地义”的道理反过来讲——未知死,焉知生?赖活,还真不如好死。 那么,活得这么“轴”的意义究竟何在呢?大卫·洛维认为:很有意义。只有向死而生,这“生”才有意义。否则像绿骑士那样不死,“人生”也就不会存在。因为无限+无尽,根本不需要意义。不仅是“不死”没意义,甚至连“不知死”也没意义。 我们细想想:当高文惊觉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年,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之前:他的生活真的有意义吗?他真的珍惜过自己的人生吗? 影片一开场的两个镜头,就已经大致向我们简单交代了高文是何许人也。第一个点题的写意镜头,是想说明英雄不从来都是英雄,英雄的肉体凡胎需要浴火重生。 第二个长镜头就更有意思:摄影机从天寒地冻、筚路褴褛的悲惨世界一路后退到温柔乡里赤身果*体、呼呼大睡的高文。原来这是个对人间疾苦无动于衷的主儿,Essel问他:你能算骑士吗?高文回答:我还有时间——意思是成为真正的骑士前,他还有大把时光挥霍。 整晚混迹于妓院的高文对母亲声称自己在做弥撒 绿骑士登场前区区十五分钟的铺垫,我们就能看清这个反英雄的初始人设是什么样:整日无所事事地与妓女厮混却又秉持着不拒绝、不主动的渣男姿态,对待宗教信仰也不虔诚,虽与王室沾亲带故却无任何拿得出手的战功。一句话总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莫说亚瑟王不知道这个外甥一天到晚在干什么,就是高文自己也从内心深处很鄙视自己——可他实在是找不到生命的目标和存在的意义。就在其生命陷入日复一日、一潭死水的焦灼状态时,他的母亲坐不住了,终于祭出绿衣骑士这个大杀器,逼迫儿子尽快成长。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人并不太会好好生活,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怯懦、贪婪、肉欲、虚荣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不在生存层面将人逼入绝境,所谓思想便无法被唤醒。认清虚度光阴的罪恶、知道生命如白驹过隙般脆弱短暂,重拾“人是会死的”甚至“马上会死的”这一简单无比的人生信念十分重要。 1957《第七封印》 只有最大限度地穷尽“向死而生”这一过程,人才能真正地激发并真实地感受到“自我”这种东西。大卫·洛维的意见是明确的:所谓“自我”,是绝望的产物。它是被逼出来的,并非先天本质的存在,而算人之为人、自由自为的发明。自我发现的过程虽伴着如临深渊的恐惧,但最终“朝闻道,夕可死矣”。 向死而生才能坦然赴死 二、“绿衣骑士”是谁? 说完了何谓“圣诞游戏”以及这个游戏为什么要这么玩,我们就得讲讲游戏规则的树立者——“绿衣骑士”到底是谁。 原作中,“绿衣骑士”就是乔尔·埃哲顿扮演的城堡主。大卫·洛维在原诗的基础上做了大刀阔斧的改编:绿骑士不再与城堡主有关,而成了高文母亲为拯救儿子请出的神灵,魔法腰带也是高文母亲一手为儿子打造的。 这些身份来历上的改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绿骑士”代表的究竟是什么?——代表着与人相对的大自然。或者再换个名字叫它:永恒。 首先,请注意绿骑士的形象:在原作中它可不是一副“树人”嘴脸,大卫·洛维将他的形象这样包装用意很明显:绿骑士之所以是不死之身,正因为它象征着大千世界的造物主——能使所有生命循环往复的大自然(大家不妨再回忆下先前讲过的那个起死回生的镜头)。还有这样一个画面细节:当绿骑士放下板斧的时候,板斧接触到的光滑石面立刻长出了青苔。 而大卫·洛维生怕观众还不理解绿骑士的象征意义,又加入城堡夫人与高文一段长长的对话加以阐明: 绿色是这片土地的颜色,是生命与生物的颜色......绿色是热情消散后留下的颜色,是激情不再、斯人已去的颜色。你走之后,青草会掩盖你的足迹,苔藓将布满你的墓碑,当太阳升起时,绿色又将漫山遍野,无处不在。铜绿会侵蚀你的剑,以及你的硬币和城垛,并且即使你竭尽全力,你所珍视的一切都将屈服于它,包括你的皮,你的骨,你的美德。 要我说,这段台词的唯一缺点就是过于直白跟啰嗦,诗人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充斥着大量人文隐喻和宗教符号的《绿衣骑士》虽然难懂,但也不算是那么难懂,基本上,只要听懂了城堡夫人的一席话,也就基本看懂了《绿色骑士》最想说什么。 或者,你把这个关于死亡与重生的“主题绿”理解成基耶斯洛夫斯基那一望无际、无处不在的“主题蓝”,也不是不可以。 1993《蓝》 从城堡夫人的话里,我们还能进一步思考“圣诞游戏”更深层次的悲剧性意义:渺小的人类面对自然的伟力、有限的人生面对无常的永恒,几千年来我们不一直在乐此不疲地玩着同一个必输游戏吗?高文和绿骑士的对峙有没有让你联想到《第七封印》中骑士布洛克与死神的对弈? 伯格曼是从死亡入手来思考上帝与人的关系,而大卫·洛维也是从死亡入手看待人生与自然的关系的。布洛克跟死神下棋敢作弊、高文面对“死神”敢逃跑、西西弗斯甚至敢绑架死神,是何等的徒劳。这是基于自我保存的同样的心理机制:人类与理性面对死亡和永恒的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