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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病室(13)

时间:2021-09-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我的天哪,”他想,又记起两名医生刚才怎么考查他,“要知道他们不久前还在听精神病学的课程,参加考试,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无知呢?他们连精神病学的概念都没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气愤。
 
  当天晚上,邮政局长来看他。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没打招呼,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只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我的朋友,请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一片好意,并把我当作您的朋友……亲爱的!”他不容安德烈·叶菲梅奇分说,激动地继续道,“我因为您有教养、灵魂高尚而爱您。请听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医学守则要求医生向您隐瞒真相,而我作为军人只说实话:您病了!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但这是真的,您周围的人早已觉察到了。刚才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大夫对我说,为了有利于您的健康,您必须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确!太好了!过几天我去请假,我也想外出换换空气。请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道走!仍旧照往日那样一道走。”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说,“我不能去。请允许我用别的方式来表明我们的友谊。”
 
  出门远行,不知去哪儿,有何必要,没有书,没有达留什卡,没有啤酒,完全改变了二十年来养成的生活方式--这种主意他起先觉得毫无道理十分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谈话,想起了离开市政府回家路上那份沉重的心情,他又觉得暂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些把他当成疯子的蠢人,也未尝不可。
 
  “那么您本人打算去哪儿呢?”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华沙……我在华沙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多么美丽的城市啊!我们一道去,亲爱的朋友!”
 
  十三
 
  过了一个星期,医院建议安德烈·叶菲梅奇休息,也就是要他提出辞职,对此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已经坐上邮车,动身去最近的火车站。天气凉爽J青朗,蓝湛湛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原野,去那里有二百俄里路程,得走两天,沿途歇两夜。每到一个驿站,总有人端来茶水,杯子很脏,或者套马的时间长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大声喝斥:“闭嘴!别说废话!”坐进远程马车之后,他就一刻不停他讲起昔日去高加索和波兰王国旅行的事。多少惊险的经历,多么热情的接待!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同时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让人以为他是在吹牛。另外,他讲话时总是冲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脸呵气,在他耳畔哈哈大笑,弄得医师很不自在,也妨碍他思考和集中精力。
 
  到了火车站,他们为了节省开支,买了三等车厢的票,坐进一节不准抽烟的车厢里。半数乘客是上流人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很快就跟他们搞熟,从一张座椅挪到另一张座椅,大声说,真不该在这种糟糕的铁路上旅行。简直上当受骗!骑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赶上一百俄里,过后仍然觉得精力充沛,舒服得很。至于讲到我们收成不好,那是因为平斯克沼泽地的水都叫人排干了。总而言之,到处都糟透了。他慷慨激昂,高声谈笑,不准别人插嘴。这种无休止的吩叨,哈哈大笑和富于表情的手势,使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厌倦。
 
  “我们两人到底谁是疯子?”他懊丧地想,“是我这个竭力不打搅乘客的人,还是这个自以为比谁都聪明有趣因而不让人安静的利己主义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穿上没有肩章的军服和带红镶条的军裤。外出时再戴上军帽,穿上军大衣,所以走在大街上不断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礼。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才感到,这个出身贵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养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下一些恶习。他喜欢别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时候也是这样。火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也看见了,但他还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来。在女仆面前他穿着内衣裤走来走去也不觉得难为情。他对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你”称呼,发火的时候,就骂他们是蠢货和混帐。照安德烈·叶菲梅奇看来,这些都是老爷派头,但令人讨厌。
 
  首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把他的朋友领到伊维尔教堂里。他热烈地祈祷,不住地磕头,流下眼泪。做完祈祷,他叹口气说: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祷告一下就会感到安心些。吻圣像呀,亲爱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些尴尬地吻了吻圣像。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则嘬起嘴唇,晃着脑袋,嘴里念着祷词,又热泪盈眶。随后两人去了克里姆林宫,在那里观看了炮王和钟王,还用手去摸一摸,欣赏了莫斯科河南岸的景色,参观了救世主教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用餐。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看了半天菜单,抚摩着络腮胡子,用那种到了餐馆就像到家里那样的美食家的口气说:
 
  “我们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拿什么来招待我们,亲爱的!”
 
  十四
 
  医师走路,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一种感觉:讨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他真想独自休息一下,离开他,躲起来,可是这位朋友却认为有责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尽量为他安排各种娱乐消遣。等到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就用闲谈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了两天。但第三天他向朋友声明他病了,他想在家里歇一天。朋友说,既然这样他也留下。真该休息一下,否则腿都走不动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墙,咬着牙听朋友说话。他热烈地断言,法国迟早要摧毁德国,说莫斯科有无数骗子,说光凭长相看不出马的优劣,等等,等等。医师感到耳呜心悸,但是出于礼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自己觉得枯坐在旅馆里很无聊,饭后独自出去闲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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