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叶菲梅奇一人留下,这才体验到一种休息的感觉。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你一人,这是多么愉快啊!真正的幸福不能缺少孤独。堕落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是因为他渴望天使们没有领略过的孤独。安德烈·叶菲梅奇本想整理一下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可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要知道他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本来是出于友谊,出于好心,”医生烦恼地想道,“可是,没有比这种友爱的保护更糟糕的了。看上去他善良、宽厚、快活,其实无聊得很。无聊得叫人受不了。同样,有些人向来只说聪明话和好话,可是你会觉得他们其实愚蠢得很。”
随后几天安德烈·叶菲梅奇一直推说自己病了,一直没有离开旅馆的房间。他脸朝里躺在长沙发上,有时朋友用闲谈为他解闷,他便苦恼不堪,有时朋友外出,他才休息养神。他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旅行,埋怨朋友变得越来越唠叨、放肆。他有心去思考一些严肃而高尚的课题,但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正如伊凡·德米特里所说,这是现实生活在痛斥我了。”他心想,气恼自己的萎琐,“不过,这都是胡思乱想……等我回到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在彼得堡情况也一样:他成天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只有喝啤酒时才站起来。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老是催他去华沙。
“亲爱的,我去那儿干什么?”安德烈·叶菲梅奇恳求他,“您一个人去吧,您让我回家去!我求您了!”
“说什么也不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抗议道,“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城市。我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岁月。”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那种坚持己见的性格,他只好很勉强地跟着去了华沙。到了那里,他照样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也听不懂俄语的仆役的气。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照样健壮、精神、快活,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览,寻访故友,好几次他彻夜未归。有一回,不知他在哪儿过了一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馆,而且神情激动,满脸通红,头发蓬乱。他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嘴里喃喃自语,后来站住了,说:
“名誉要紧啊!”
他又走了一会儿,抱住头,用悲惨的语调说:
“是的,名誉要紧!真该死,当初我就不该起意到这个巴比伦①来!亲爱的,”他对医生说,“您蔑视我吧:我赌输了!借给我五百卢布吧!”
①古代巴比伦王国首都。借喻混乱的城市,典出《旧约·创世纪》。
安德烈·叶菲梅奇数出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他的朋友。那一位因为羞愧、愤怒依然满脸通红,没头没脑地赌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了,他倒在圈椅里,大声叹一口气,说:
“名誉总算保住了!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我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待。到处都是骗子!奥地利奸细!”
当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城市,那已经是十一月,满街都是厚厚的积雪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已由霍博托夫医生接替,不过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腾出医院的寓所。他称之为厨娘的那个丑女人已经住到一间厢房里。
城里又散布着医院的流言蜚语,传说那个丑女人跟事务长吵架闹翻,还说事务长好像向她下跪求饶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畏畏缩缩地对他说,“原谅我提个不礼貌的问题:您手里有多少积蓄?”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完钱,说。
“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懂医生的话,不好意思地说,“我问的是您手里总共有多少存款?”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八十六个卢布……此外再没有钱了。”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向来认为医生为人正直、高尚,但一直怀疑他手里少说也有两万积蓄。现在当他得知安德烈·叶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生活无着,不知怎么他忽然伤心大哭,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叶菲梅奇后来住到小市民别洛娃家的一栋有三扇窗的小房子里。房子只有三间屋,外加一个厨房。窗子临街的两个房间由医生占用,达留什卡、女房东和她的三个孩子都挤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住。有时女主人的情夫来过夜,这个醉醺醺的汉子整夜吵闹,吓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胆战心惊。他一来就坐到厨房里,开始要酒喝,大家都感到很别扭。医生出于怜悯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带进自己房里,让他们睡在地板上,他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
他照例八点钟起床,喝完茶便坐下来阅读旧书和旧杂志。他已经没钱买新书了。也许是书旧了,也许是环境变了,总之读书不再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而且很快就使他疲倦了。为了不虚度光阴,他把旧书编出详细目录,再把小小的书目标签贴到书脊上,这件机械的琐碎的工作他倒觉得比读书更有趣。单调而烦琐的工作不知不觉中削弱了他的思考,现在他万事不想,这一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他甚至到厨房里坐下,帮达留什卡削土豆,在养麦粒中捡小石子他也觉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墙跟站住,眯细眼睛,听唱诗班唱诗,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大学生活,想起各种宗教。他的内心感到平静而忧伤,离开教堂的时候,总惋惜礼拜仪式结束得大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