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仍旧跟婚后第一天那样热烈地爱她,可是我觉得她仍旧对我冷淡,每逢我走出家门,她大概暗暗高兴。她究竟爱不爱我,我拿不准,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可是事实上,我们却住在一个房顶底下,彼此用‘你’相称,睡在一块儿,有儿有女,我们的财产归两个人共有。……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缘故要这样?您能理解吗,好朋友?残忍的考验啊!我一点也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此我时而恨她,时而恨自己,时而恨我们两人,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我折磨自己,弄得自己头昏脑涨,她呢,仿佛故意跟我捣乱似的,反而一天天漂亮起来,变得叫人暗暗称奇。……我觉得她的头发美极了,她那笑靥任什么女人也比不上。我爱她,可又知道这种爱是没有希望的。对一个跟你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你的爱情居然没有希望!难道这种事可以理解?不可怕?难道这不比幽灵更可怕?”
按他这时候的心境,他会再讲下去,讲上很久,不过,幸好,传来马车夫的说话声。我们的马来了。我们就坐上马车,四十个殉教徒脱掉帽子,扶着我们两人上车,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仿佛他早已在等个机会,好接触一下我们尊贵的身体似的。
“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请您允许我到您那儿去吧,”他说,歪着脑袋,使劲眫巴眼睛。“求您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吧!
我快要饿死了!”
“哦,行,”西林说。“你来吧,你先干三天活再说。”
“是,老爷!”四十个殉教徒高兴地说。“我今天就去。”
这儿离家有六俄里②远。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心满意足,因为他终于把心里的话都对朋友倾吐了。他一路上始终搂着我的腰,不再伤心,也不再害怕,快活地对我说,如果他的家里平安无事,他就打算回彼得堡,在那儿研究学问。他说,那种把许多有才具的年轻人赶下乡去的潮流是一种可悲的潮流。在俄国,黑麦和小麦有很多,然而文化水平高的人却十分缺乏。应当让有才具的、健康的青年致力于科学、艺术、政治,不这样做而去干别的,那是不合算的。他愉快地大发议论,随后表示惋惜说,明天一清早他就要跟我分手了,因为他得出外去做一笔木材生意。
可是我心里不自在,愁闷,觉得我在欺骗这个人。同时我又暗暗高兴。我瞧着又大又红的月亮升起来,想象那个高高的、苗条的金发女人,白白的脸儿,老是穿得很考究,身上洒一种特别的香水,类似麝香的气味,我想到她不爱她的丈夫,不知什么缘故,心里挺高兴。
我们回到家里,坐下来吃晚饭。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笑着拿我们买来的吃食款待我们。我发现她的头发确实美极了,她的笑靥任何女人也比不上。我留神看她,希望在她的每个动作和眼光里看出她不爱她的丈夫,我觉得真好象看出来了。
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不久就困得要命,努力克制着睡意。晚饭后,他跟我们一块儿坐了十分钟光景,就说:“你们随便谈谈吧,而我明天得三点钟起床。请允许我向你们告辞。”
他温柔而热烈地吻他的妻子,带着感激的心情握一握我的手,要我答应下个星期一定来。他怕明天睡过头,就到厢房里去过夜。
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保持着彼得堡人的习惯,夜间很晚才上床。不知什么缘故,这使我暗暗高兴。
“怎么样?”我开口说,这时候只剩下我们两人了。“那么,请您费心弹个什么曲子吧。”
我并不想听音乐,可是要谈话,我又不知道该从哪儿谈起。她在钢琴边坐下,弹奏起来,我记不得她弹了个什么曲子。我坐在一旁,瞧着她胖胖的白手,极力想在她冰冷而淡漠的脸上看出一点什么来。可是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她微微一笑,看了我一眼。
“您的朋友不在,您闷得慌了,”她说。
我笑起来。
“要说为了友谊,我一个月到这儿来一次也就够了,可是我一个星期不止来一次呢。”
说完这话我就站起来,兴奋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她也站起来,往壁炉那边走去。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抬起她那对又大又亮的眼睛瞧着我。
我一句话也没回答。
“您说的话不实在,”她想一想,接着说。“您纯粹是要看望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才到这儿来的。就是这样,我也很高兴。在我们这个时代象这样的友谊是不多见的。”
“得!”我暗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问道:“您想到花园里去走走吗?”
“不想去。”
我走出去,来到露台上。我的脑子里好象有些小蚂蚁在爬来爬去,我兴奋得浑身发冷。我已经相信我们再谈下去也无非是些最平淡无味的话,我们彼此是不会说出什么特别的话的;不过我又相信,有一件我本来都不敢梦想的事,今天晚上却肯定会发生。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要不然就永远也不会发生了。
“多么好的天气啊!”我大声说。
“对我来说,天气好不好都一样,”她回答。
我走进客厅。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照原先那样站在壁炉旁边,双手放在背后,眼睛瞧着一旁,在想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