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已觉出有人走过来,忽然转过头。
灯光下,只见这人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看来仍是风采翩翩,不但头发梳得很光亮,胡子也修剪得整齐,衣服更穿得很合适,看来就像是个养尊处优,又喜欢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
这种人竟会站在妓院门口的石阶上,还像是在以妓院里的龟公自居,倒也真是件怪事。
海东青刚走过去,那两个青衣汉子已迎了上来。
两人打躬作揖,赔笑道:“这不是海大少么?你老已有两个多月没来了,今天是什么好风将你老吹来的,可是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哩。”
另一人笑道:“幸好香香姑娘还没睡,她好像早已知道海大少会来的,从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坐在屋子等着了,什么客人都不见。”
海东青也不理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绿衫人。
那人只有抱拳一揖,也赔着笑道:“小店虽已打烊,但大少既是常客,就……”
海东青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绿衫人笑道:“不敢。”
海东青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绿衫人笑道:“在下这样俗人,若是常在客人面前走动,岂非打扰了各位的清兴。”
海东青冷冷道:“不错,到这里来的人,本都是来找女人的,见到男人的确胃口倒尽,可是你只怕并不是为了怕扫别人的兴才躲起来吧。”
绿衫人本来满脸俱是笑容,越听越觉得话不对头,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僵住了,转身就想一走了之。
海东青道:“站住。”
绿衫人干笑道:“在下这就去叫香香出来,大少你……”
海东青道:“你用不着叫香香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绿衫人怔了怔,道:“找我?”
海东青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绿衫人的脸上已变了颜色,强笑道:“莫非是这里的姑娘开罪了大少,大少想要在下去管教管教她们。”
海东青道:“你们这里倒的确有个人得罪了我。”
绿衫人道:“谁?是香香?”
海东青道:“不是。”
绿衫人道:“是小苏小小?”
海东青道:“不是“小小”,是‘老老’。”
绿衫人脸色又变了变,咯咯笑道:“大少可真会说笑。”
朱泪儿也走了过来,皱眉道:“你何必跟这种人啰嗦,还是叫他去将胡姥姥的老公找出来吧。”
海东青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朱泪儿吃了一惊,失声道:“难道他就是胡姥姥的老公?”
× × ×
那已老得掉了牙的老怪物,竟和这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是夫妻,朱泪儿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只听海东青道:“你可知道他为何总是躲着不敢见人?”
朱泪儿道:“不知道。”
海东青道:“只因他昔日在江湖中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做了开妓院的龟公,若让江湖朋友知道,岂非连他祖宗八代的人都被他丢光了。”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他以前在江湖中也很有名么?”
海东青道:“倒也可算小有名气。”
朱泪儿道:“他叫什么名字?”
海东青道:“他就是黄山‘万木山庄’的少主人,江湖中人称‘如花剑客’的徐若羽。”
朱泪儿失笑道:“如花剑客,这名字倒真不错,只可惜这一朵鲜花却插到牛粪上了,竟娶了个又老又丑的老怪物做老婆。”
海东青道:“你难道未见到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嫁给老头子么?”
朱泪儿道:“但那不同……”
海东青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不同,小姑娘嫁给老头子,贪图的是老头子的家财,他娶胡姥姥做老婆,贪图的却是胡姥姥的功夫。”
只见那徐若羽听得面上阵青阵白,朱泪儿知道他若不翻脸动手,也难免要被气得半死。
谁知过了半晌,他面上竟反而露出了笑容,微笑道:“各位既然是来找在下的,为何不请进去坐坐呢?”
海东青冷笑道:“你不请我进去,我也要进去的。”
那两个扫地的青衣汉子,听得眼睛都发了直,早已想溜之大吉,谁知海东青忽然转过身,将手里托的东西交给他们,道:“抬进去。”
这两人不敢伸手去接,又不敢不接,只觉两只手有些发软,刚抬过来,就险些掉在地上。
海东青一伸手就托住了,厉声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青衣汉子道:“不……不知道。”
海东青还未说话,朱泪儿忽然笑道:“这样东西可真是无价之宝,你们若是摔坏了,就真的要倒楣了。”
那青衣汉子眨了眨眼睛,道:“这莫非是大少来送给香香姑娘的缠头么?”
朱泪儿道:“不错,这的确是我们专程送来的礼,但却并不是送给香香的,而是送给臭臭的。”
那青衣汉子怔了怔,赔笑道:“小人倒还未听说过这里有位臭臭姑娘。”
朱泪儿咯咯笑道:“一朵鲜花已插到牛粪上,那还不够臭么?”
青衣汉子再也不敢答腔了,抬起木板,就往里走,两人头上的汗珠子已不停地在往下流。
徐若羽却还是面带微笑,躬身揖客,只不过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转个不停,无论谁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得过他这双眼睛。
他们穿过前面两重院落,还不觉得这“望花楼”和别的妓院有什么不同,这两重院子显然只是招待普通客人的。
但一走入后面的大花园,他们才知道这地方实在是个销金窟,此刻虽然已是深秋,但园子里仍是百花如锦。
醉人的花香中,更夹杂着一阵又甜又腻的脂粉香,小桥流水、山石亭台间,掩映着十几座精雅的小楼。
这时小楼上珠帘已垂,灯火已黯,但仍不时传出一两声令人销魂的巧笑和呻吟──巧笑虽销魂,呻吟却更令人心旌摇荡,不能自主,难怪有些人只求一夕入幕,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了。
朱泪儿瞟了海东青一眼,道:“这些小楼上住的,只怕就是你那些老朋友吧。”
海东青道:“哼。”
朱泪儿道:“现在她们生病了,你为何不去瞧瞧她们?”
海东青也不禁怔了一怔,道:“生病?”
朱泪儿道:“若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呻吟呢?”
海东青再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朱泪儿瞪眼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海东青望了她一眼,也不知怎的,竟再也笑不出了。
这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虽然已在苦难中成长,但她的心,却仍天真得像孩子,纯洁得像白纸。
她懂得的事,有时虽然比一个饱经世故的人还多,但有时却还比不上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俞佩玉心里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
朱泪儿见到他们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但却不能问出来,只有嘟着嘴,在心里生闷气。
她心里只比俞佩玉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