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怔了怔,柔声道:“为什么?”
朱泪儿没有说话,只是遥望着远方,呆呆地出神。
俞佩玉也随着她目光望了过去,只望了一眼,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脚下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遥远的东方天畔,已现出曙色。
天已经亮了。
朱泪儿也就是在三天前这时候中的毒,到现在已整整三天,毒性已随时随刻都可以突然发作。
她已随时随刻都可能倒下去。
朱泪儿幽幽道:“你现在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你走了么?我剩下的时候已不多,怎么舍得再离开你一步?”
俞佩玉道:“我……我不走……”
他喉头已哽咽,目光已模糊,只望忽然有奇迹出现,海东青能将徐若羽和那老太婆找回来。
朱泪儿道:“我……我从来也没有喝过酒,现在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一顿,你肯不肯陪我。”
俞佩玉茫然道:“酒……哪里有酒?”
朱泪儿嫣然道:“这种地方,还会没有酒么?”
她拉着俞佩玉的手走出这小园,外面的园子里的花木在曙色中看来是那么鲜艳,那么灿烂。
可是朱泪儿的生命却已将凋谢了。
只听四面的小楼中,不时传出一阵阵惊呼声、骚动声、喝骂声,“劈劈啪啪”打耳光的声音。
接着,每一层楼里,都有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男人,野狗般被赶了出来,提着裤子落荒而逃。
朱泪儿失笑道:“那小黑炭是在干什么呀?”
俞佩玉虽也觉得好笑,却又怎么笑得出来。
朱泪儿又道:“他莫非是在找那老太婆么?那老太婆若会躲在这种地方,就和他一样是个笨蛋了,他在这里吵翻了天,人家说不定已到了八十里外。”
只见人影闪动,海东青已到了面前,黝黑的脸上,又是白粉,又是汗珠,汗水混合着灰粉,他黝黑的脸已变成花的。
朱泪儿“噗哧”笑道:“你在唱三花脸么?”
这次海东青只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又有谁会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斤斤计较,反唇相讥?
俞佩玉瞧见他的神情,已知道绝望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找不着?”
海东青道:“他们逃不了的,我再去找,你们莫要离开这里。”
到了这时,他说话仍然充满了自信,而且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话未说完,身子已掠起。
朱泪儿大声道:“等一等。”
海东青身形骤然落在树梢,道:“什么事?”
朱泪儿道:“那位香香姑娘住在哪一栋楼上,我想去瞧瞧她。”
海东青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拒绝,挥手向那边海棠丛中的一座小楼点了点,人已再次跃起,一闪就不见了。
朱泪儿拉着俞佩玉往前跑,笑道:“走,我们到那里喝酒去,香香姑娘的酒,一定也是香香的。”
× × ×
小楼下曲廊环绕,廊檐下吊着只鸟笼,笼里有一只红喙绿羽的鹦哥,瞧见人来了,就“吱吱喳喳”的叫着道:“香香,香香,还不出来接客,小心老娘打你屁股。”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珠帘内笑道:“死碎嘴,乱嚼舌头,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
随着娇笑声,香香姑娘已走了出来。
只见她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未语先笑,头上松松地挽了个发髻,莲步姗姗,自有一种风流妩媚之态。
她昨夜送客时,俞佩玉和朱泪儿都见过的,那时她满头珠翠,满身锦绣,看来只不过是个庸俗脂粉而已。
可是现在,她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非但再也看不到丝毫风尘女子的恶习,而且态度大方,神情自然,全没有丝毫惊惶忸怩之态,这园子里方才发生的骚动,她竟似一点也不知道。
香香姑娘已盈盈作礼,含笑揖客,那分亲切和殷勤,任何人招待自己的知交好友,都不会有她这么样自然周到。
朱泪儿忽然道:“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没听见?”
香香眼波流动,道:“好像听到了一些。”
朱泪儿道:“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香香笑道:“也好像知道一些。”
朱泪儿道:“你不吃惊?不害怕?”
香香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做我们这行事的,心里纵然吃惊害怕,但只要有客人来了,就得先招呼客人,等到一个人时,再吃惊害怕也不迟。”
朱泪儿道:“但你总该知道,我们并不是你的客人呀,也没有手镯给你。”
香香嫣然道:“只要是肯赏光到这里来的,就是我的贵客……”
朱泪儿道:“像我这样的客人,你也欢迎么?”
香香笑道:“像姑娘这样的美人,我请还请不到哩,怎么会不欢迎。”
朱泪儿瞪着眼瞧了她半晌,忽也笑道:“我本来倒想找找你麻烦的,可是听了你两句话,就算有满腹的火气,也全都消了,难怪男人们喜欢到这里来,像你这样的人,我见了都欢喜,就算叫我送你一百对手镯,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香香抿着嘴笑道:“姑娘若肯常来,我就算将天下的男人都关在门外也没关系。”
朱泪儿笑道:“既是如此,你就先去替我弄点儿酒来喝喝吧。”
香香道:“姑娘来得真巧,我这里恰巧有一坛陈年的女儿红,只可惜早上没有什么好菜,我就亲手去替姑娘撕两只风鸡来下酒吧。”
这种名妓的手腕,果然不同凡响,三言两语就将朱泪儿说得服服帖帖,她还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哩,若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骤然到了这种地方,若不一头栽进去,那才真是怪事。
酒菜摆上来的时候,朱泪儿却又想叫香香快些走开,她不知该怎样说,香香却用不着她说出口来,只瞧了瞧她眼色,就笑道:“姑娘难得来,我本该在这里陪姑娘喝两杯的,可是……可是我若不在旁边,姑娘一定会喝得更愉快些,是么?”
她不等朱泪儿回答,已娇笑着走了出去,而且还轻轻掩上房门。朱泪儿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两个来,我以为她一定只顾着照顾你,会不理我的,谁知她竟好像没看到你这个人,连一句话都不跟你说。”
俞佩玉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朱泪儿又笑道:“她也许早已看出我不好惹,知道若是不理我,我就会找她麻烦的,但若不理你,我既开心,你也不会生气。”
她却不知道像香香这种久历风尘的人,就算有两百个人同时走进来,她也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大爷,应该对谁着意巴结。
那人若以为她这是对自己一见钟情,他就得准备卖房子卖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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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红果然是好酒,又香又醇,只可惜此时此刻,无论多么好的酒,喝在俞佩玉嘴里,也只不过是口苦水。
朱泪儿喝了几杯,已是红生双颊,吃吃笑道:“想不到酒竟是这么妙的东西,我第一口喝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还没有酸梅汤好喝,但喝了几口后,才知道它是天下第一的妙品,若还有人情愿喝酸梅汤,那人一定是个大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