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开始讲瓷砖厂,讲唱诗班,可是受了侮辱的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不住地耸肩膀,嘴里念念叨叨。玛特威就告辞,回家去了。
严寒已经过去,房顶上的冰雪已经在溶化;可是天正下着大片的雪,雪片在空中很快地旋转,一团团白色的云雾沿着铁路的路基互相追逐。月亮高高地藏在云层后面,铁路两旁的橡树林在月亮的微光里发出严峻的、久久不断的飒飒声。
大风摇撼着树木,那些树木的样子多么可怕呀!玛特威在铁道旁边的大道上走着,把脸和手藏在衣服里,风吹打着他的后背。忽然,出现了一匹不大的马,周身是雪,一辆雪橇磨擦着大道上光秃的石板,一个包着头的农民也周身发白,手里挥着鞭子。玛特威回过头去看一眼,可是雪橇也好,农民也好,都不见了,仿佛刚才他看到的全是幻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害怕了,就加紧脚步往前走去。
前面是铁道的道口和看守人住着的一间黑暗的小屋。道口的栏木竖起着。一团团白雪飞舞着,象巫婆在举行狂欢会似的,在道口附近堆积成山。这儿有一条古老的、当初很宽的大路穿过铁道,这条路至今还叫做驿道。右边,离道口不远,捷烈霍夫小饭铺就立在大路旁边,它原是一家驿店。在夜里,那儿老是闪着一点小小的灯光。
玛特威回到家里,这时候,所有的房间以至前堂里都有浓重的神香气味。他哥哥亚科甫·伊凡内奇还在继续做晚祷。
做晚祷的祈祷室里,面对门口的墙角上,立着一个神龛,里面有着古老的、披着涂金衣饰的祖先传下来的神像,左右两旁的墙上装饰着一些用旧的和新的笔法画成的神像,装在神龛里或者挂在那儿。一张桌子上铺着垂到地面的桌布,桌上放着一个报喜节的神像,还有柏木的十字架和香炉,点着几支白蜡烛。桌子旁边有一个读经台。玛特威路过祈祷室,站住,往门里看一眼。这时候亚科甫·伊凡内奇正在读经台边念经,他妹妹阿格拉雅跟他一块儿祷告,她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太婆,身穿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一块白头巾。亚科甫·伊凡内奇的女儿达淑特卡也在这儿,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长得不好看,满脸雀斑,照例光着脚,穿着傍晚给牲畜饮水时候才穿的连衣裙。
“光荣归于你,你赐给我们光明!”亚科甫·伊凡内奇唱歌般地念着,深深地鞠躬。
阿格拉雅一只手托着下巴,用又尖又细的嗓音拖着长声唱起来。在天花板上面也响起一种不清楚的声音,仿佛在威胁谁,或者预告什么不祥的事似的。很久以前,楼上曾起过一次火,以后就没有人住在那儿。窗子钉上木条,地板上放着一些长方的木料,中间夹杂着空酒瓶。现在风在那儿呼呼作响,好象有个什么人在跑,脚底下绊着那些木料似的。
楼下有一半地方供小饭铺用,另一半住着捷烈霍夫一家人,所以每逢饭铺里有过路的人喝醉了酒吵闹,另外的房间里就可以听见所有的话,一个字也不漏。玛特威住在紧挨着厨房的一个房间里,那儿有一个大炉子,当初开驿店的时候,每天用这炉子烤面包。达淑特卡没有自己的房间,就住在这个房间的火炉后面。那儿到了晚上,总有一只蟋蟀唧唧地叫,有些老鼠跑来跑去。
玛特威点上蜡烛,看一本从车站的宪兵那儿拿来的书。他坐下看书的时候,祷告已经结束,大家都躺下睡了。达淑特卡也躺下了。她立刻打起鼾来,可是不久就醒了,打着呵欠说:“你,玛特威叔叔,不要没事点蜡烛。”
“这是我的蜡烛,”玛特威回答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来的。”
达淑特卡稍稍翻了翻身,又睡着了。玛特威又坐了很久,他不想睡觉。他看完最后一页,就从箱子里拿出一管铅笔,在书上写道:“我,玛特威·捷烈霍夫,读毕此书,认为此书乃我所读诸书中最嘉(佳)之一本,为此谨向该真(珍)贵之书之主人铁路局宪兵下士库兹玛·尼古拉·茹科夫顺致谢义(意)。”他认为在别人的书上写这类题词是在尽礼貌上的责任。
二
报喜节那天,等邮车开过去以后,玛特威就在食堂里坐下,喝着加柠檬的茶,开口讲话。
食堂掌柜和宪兵茹科夫听他讲话。
“我得告诉你们,”玛特威叙述道,“我从年幼的时候起就坚信宗教了。我刚十二岁就在教堂里念《使徒行传》,我的父母得到很大的安慰。每年夏天我都跟已经去世的母亲去朝拜圣地。人家的孩子往往唱歌或者捉虾,我却跟母亲一块儿赶路。长辈们夸奖我,我自己也为这种安分守己感到愉快。后来我母亲把我送进工厂,我做完工就在那儿的唱诗班里唱男高音,再快活也没有了。当然,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近女色;可是大家知道,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人类的敌人②所不喜欢的,他,这个该死的东西,打算毁掉我,就把我的头脑弄得迷迷糊糊,如同现在我的堂兄一样。先是我起过誓,每到星期一就不吃荤腥,别的日子也不吃肉。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想出了种种古怪的花样。大斋的头一个星期,到星期六为止,神甫规定吃干粮,不过做工的人和身子弱的人哪怕喝茶也可以;我呢,直到星期日为止,连一点儿面包也没有进过口,然后,整个大斋期间我不许自己吃一丁点牛油,逢星期三和星期五压根儿就不吃东西。就是在小斋期间也是这样。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③,我们厂的工人往往吃鲈鱼汤,可是我躲开他们,在一旁啃面包干。当然,各人的力量是不同的,不过关于我自己,我可以这样说:持斋的日子我并不觉得难受,甚至越认真就越好受。大斋期间,只有起初几天想吃东西,后来也就习惯了,越来越感到轻松,熬到一个星期干脆就没事了,只是腿有点发麻,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腾云驾雾似的。此外,我又为赎罪而受种种的苦:半夜里起床叩头,把很重的石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光着脚在雪地上走路,甚至戴上了镣铐。后来,经过一段时期以后,有一次我到一个神甫那儿去忏悔,忽然心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神甫一定结了婚,在斋日吃荤,吸烟,那他怎么能听取我的忏悔呢?如果他犯的罪比我还多,那他有什么权力宽恕我的罪呢?我连葵花子油都不吃,而他恐怕鲟鱼也吃吧。我就到另一个神甫那儿去,而这个神甫呢,偏偏长得满身是肉,穿着绸法衣,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象个女人似的,而且他身上也有烟草的气味。我就到修道院去斋戒祈祷,在那儿我的心也不踏实,老觉得那些修士不守清规。这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合我心意的祈祷仪式了,有的地方仪式举行得太快,有的地方赞美诗唱得不对头,有的地方诵经士吐字不清,瓮声瓮气。……求主饶恕我这个罪人吧,我站在教堂里,我的心却往往气得发抖。这还怎么能祷告呢?我觉得教堂里的人在胸前画十字的样子不对劲,也不好好听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