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不要脸的丫头?”他对她叫了一声,甚至吓坏了。“你说的是什么话?”
她茫然瞧着她的父亲,呆住了,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这种话。他想教训她一顿,可是他觉得她是那么粗野,那么愚昧;她在他家里生活了这许多年,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想到她没有任何信仰。而且,这种在树林里、在雪地里、跟喝醉酒的农民在一起、骂声不绝的生活,依他看来跟这个姑娘一样粗野和愚昧,于是他没有教训她,光是挥一下手,就走回房间去了。
这时候宪兵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又来找玛特威。亚科甫·伊凡内奇想起这些人也没有任何信仰,而这并没有使他们感到不安。他开始觉得这种生活古怪,荒唐,黑暗,跟狗的生活一样。他没有戴帽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走出大门,来到大路上,捏紧拳头向前走去。这时候天下着鹅毛大雪,他的胡子迎风飘动,他不住地摇晃脑袋,因为有个什么东西压着他的头和肩膀,好象有些魔鬼骑在那上面似的。他觉得走路的不是他,而是一头野兽,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如果他大喊起来,他的声音就会象是吼叫,响遍整个旷野和树林,吓坏所有的人。……
五
他回到家里,宪兵已经不在,不过食堂掌柜还坐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计算什么。这个人从前就常到小饭铺里来,几乎天天都来。从前他来找亚科甫·伊凡内奇,最近他来找玛特威了。他不住地打算盘,同时脸色紧张,满头大汗,他要么借钱,要么摩挲着络腮胡子,讲起从前他在第一流火车站上怎样给军官们调制克吕尚酒③,在隆重的宴会上亲自给客人们舀鲟鱼汤。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堂以外他对任什么东西也不感兴趣,他只会谈吃食、餐具、酒。有一回,他给一个正在喂婴儿吃奶的年青女人端茶去,想对她说一句好听的话,就开口道:“母亲的**是娃娃的食堂。”
他在玛特威的房间里打着算盘,开口借钱,说他再也不能在普罗贡纳亚车站生活下去了。他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听他那声调仿佛要哭一场似的:“可是我到哪儿去啊?请问,我现在能到哪儿去啊?”
后来玛特威走到厨房,拿起一个大概昨天藏起来的煮熟的土豆,开始剥皮。四下里静悄悄的,亚科甫·伊凡内奇以为食堂掌柜已经走了。这时候已经过了做晚祷的时候。于是他叫来阿格拉雅,心想家里没有外人,就无拘无束地大声唱起来。他唱歌,念经,可是心里却说着另外的话:“主啊,饶恕我!主啊,拯救我!”他接连叩头,中间也不歇一歇,仿佛要弄得自己疲乏似的。他不住地摇头,弄得阿格拉雅吃惊地瞧着他。他生怕玛特威走进来,而且断定他会走进来,就对他生出反感,无论是祷告还是不断地叩头都没法克制这种反感。
玛特威悄悄推开门,走进祈祷室里来了。
“罪过,什么样的罪过啊!”他叹了口气,责备说。“忏悔吧!醒悟过来吧,哥哥!”
亚科甫·伊凡内奇捏紧拳头,不看他,免得动手打他,然后赶快从祈祷室里走出去。他跟昨天在大路上一样,感到自己象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他穿过前堂,走进一个灰色而肮脏的、弥漫着雾气和烟子的房间,通常农民们就是在那儿喝茶的。他在那儿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很久,下脚很重,弄得架子上的碗盏玎珰响,桌子摇摇晃晃。他已经明白,他不满意自己的信仰,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祷告了。必须忏悔,必须清醒过来,明白过来,换一个样子生活和祷告才行。可是该怎样祷告呢?也许这一切都只是魔鬼在作怪,根本就不必要?……该怎么办呢?怎样做才对呢?谁能教导他?
多么孤立啊!他停住脚,抱住头,开始思索,可是玛特威就在近处,这妨碍他平心静气地考虑问题。他就赶快走回房间去。
玛特威坐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个装土豆的碗,他正在吃土豆。在旁边,靠近火炉的地方,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面对面坐着缠线。在火炉和玛特威坐在那儿吃土豆的桌子中间,搁着一块熨衣板,上面放着一个凉熨斗。
“好姐姐,”玛特威央求说,“让我吃点油吧!”
“这种日子谁能吃油?”阿格拉雅问道。
“我不是修士,而是俗人,好姐姐。我身子弱,慢说是油,就是牛奶,我也可以吃的。”
“是啊,在你们那个工厂里,什么都行。”
阿格拉雅从架子上取下一瓶葵花籽油,气冲冲地砰的一声放在玛特威面前,幸灾乐祸地微笑着,想到他是一个大罪人,显然很满意。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叫道。
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打了个哆嗦。玛特威仿佛没听见似的,往碗里倒了油,接着吃土豆。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脸孔涨得通红,叫得更响了,他忽然抓住那个碗,把它举过头顶,用尽气力往下一砸,弄得碎片飞了起来。“不准你说话!”他用狂暴的声音说,其实玛特威根本就没开口。“不准你说!”他又说一遍,用拳头捶桌子。
玛特威脸发白,站起来。
“哥哥!”他说,继续嚼着土豆。“哥哥,清醒过来吧!”
“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亚科甫叫道,他厌恶玛特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说话声、他胡子上的碎屑、他嘴里嚼着的东西。“滚出去,我跟你说!”
“哥哥,您平平火气吧!魔鬼的骄傲把您的心窍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