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宅
荆小川是一名推着板车走街串巷、摇鼓卖杂货的货郎,平时卖的东西,不外乎打虫吃的药丸、男人嚼的槟榔、女人用的胭脂水粉或者针头线脑等什物,因本是西江南岸草埠村人,所以他的生意,一般只在西江南岸一带走动。
然而今天,鬼使神差似的,一大早有同村的人雇船要到江对面去办事,见他在路边,便随口招呼一句,他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上了船。江对面的崇天塔、瓶隐巷一带,原本人烟稠密,荆小川预料生意会不错,哪知上午沿街走到日暮江山,也没做成几单生意,刚赶去码头时,船却提早出水到了江中,眼看误了时辰,今夜怕是回不去了,本地又没亲戚朋友,竟连宿歇的去处也没有着落,荆小川不禁懊丧起来。
折回一里多,到白日间去过的瓶隐巷,他想趁着傍晚的余霞,看看有没有可以借宿的人家。
瓶隐巷中,家家户户都亮了灯,但大多高墙密闭,荆货郎去敲了几处门环,却连个出来应门的人都没有。
“真是头头碰着黑!”荆货郎气得在人家门前啐几口痰,只得另外再找。
终于见到一家篱笆矮墙,门扉板材很显简陋,但也透出寂寂的昏黄灯光,应是本地比较穷苦的人家吧。通常穷苦人家好相与一些,他鼓起劲儿又上去叩门。
“谁啊?”出来相迎的是女声,隔着稀疏门缝,荆货郎看清是一位布衣少妇,答道:“我是江对面南岸草埠村人,来江北卖货误了过渡的时辰,来瓶隐巷想找家借宿……或者给碗水喝也成。”
“哦,天雨路滑,如果不嫌弃请进屋歇脚。”少妇竟然开门并欣然答应了货郎的请求,“板车请停在门里,本地久无失盗事件,可请安心。”
荆货郎端详这少妇,说话声音极弱,人生得削肩细腰十分清瘦,面容更是惨白憔悴,像是身子很弱,连忙千恩万谢地照她话办了,只是又觉得她说话有点奇怪,今日天气还算晴朗,为何会说天雨路滑?
少妇引货郎进屋:“我家男人出远门未归,你可随意,我这就去给你倒水。”
货郎有些萎缩地跟进正堂内,不曾想身后传来一阵“哗哗”水声,回头一看诧异不已,外面在一瞬间居然真的下起了大雨。
货郎想到一句俗话叫“下雨天,留客天”,眼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少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你坐。”少妇一转身即端来大碗凉水,“小妇人家贫,没有什么可招待的。”
“不、不,叨扰了。”货郎局促地按她所指,往灶台边的板凳上坐,板凳居然也摇摇欲坠,他差点重心不稳歪倒在地。
货郎手里的水碗几乎泼洒,吓得赶紧稳住身形,但仔细去看自己刚坐的板凳,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板凳看似竹编,但伸手一扶,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再偷眼环顾屋内四下陈设,除了自己手中的碗外,其余无论桌子、椅子,还是一些器皿什物,都刷得五颜六色,且薄得像纸皮,身旁灶台也灰土蒙尘,好像很久没使用过的样子。
那布衣少妇却仍是一副自然神情,径直回到正堂旁边一间屋内,点一豆油灯,灯下摆一篮女红什物,她一边拿起衣服绕线细缝,一边口中又招呼货郎:“你坐。”
“啊……嗯、嗯,好。”货郎好歹也是走过些地方,有点见识的人,仗着年轻胆气,重新坐回板凳上,又从自家的行装里拿出白日吃剩的两个烧饼,就着凉水啃下一个。
这碗水喝完了,他又问:“可还有水么?我想添点。”
妇人示意灶台旁边:“那口大瓮里就是。”
货郎按照她的话找到瓮,发现这瓮口已经豁了好大块,连个盖子也没有,正好“滴答”一声,有水从屋顶房梁掉下来,正落在瓮中。货郎抬头望去,原来头上的瓦顶早就残缺,雨水不时滴落,才聚集成瓮中的水。
想来方才妇人给他喝的就是这没烧过的天水……这、这完全不像生人居所的习性嘛!
荆货郎的手有些颤抖,侧目再去看那妇人,她仍毫不在意地缝着东西。货郎硬着头皮拿碗舀出一点,倒没什么泥污臭虫。只得缩着腰坐回板凳上,却如坐针毡,焦虑地再望外面,雨势越来越大。
便又萌生试探妇人的念头,他把吃剩的烧饼举起问:“承蒙收留,你可吃过晚饭?我这还有一块饼,如不嫌弃请你吃?”
没想到那妇人放下手中的活,望向货郎手中的饼,幽幽叹出一口长气:“你若有心给我吃,就请放到那个碗里,然后拿来放到这边地上。”
货郎依言行事,把饼碗放在地上后,又赶紧缩回坐好。那妇人放下针线活,走到碗前拿起饼,在手中端详,却不送入口中,只是深深嗅了几下,才缓缓道:“死后三年,才第一次得到食物供养,多谢货郎你了……”
“啊啊!”
货郎饶再胆大,此刻也三魂不见了七魄,一屁股跌坐在地,又连滚带爬退到门边,恰好门外“轰隆”打过一道响雷,货郎面无人色地背贴在门框上:“你、你是……”
那妇人倒没有露出狰狞面目,而是飘然朝货郎一拜:“小妇人三年前在此宅中重病身亡,因是远嫁来到本地,丈夫出门经营许久未归,不知生死,小妇人没有亲族照看,所以邻人暂将尸身停殡在后院,当时只有一碗水酒供奉……三年来虫咬鼠啮,寒食、中元也从无食物祭祀,忍饥挨饿惨痛得无以言表,今日得货郎赐饼充饥,不胜感激涕零。”说到这,妇人又抽泣起来,“只是小妇人还有个不情之请,望货郎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