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西江自古横亘数省,水系贯通两广,北岸有座老城区名“禹门坊”,数百年来临江而立,因地势倨高,每年春夏潮涨时,如浮于天水之间的孤岛般,从未被洪灾吞没。
街坊老尊长们说,多亏了在禹门坊外石顶岗上立的那座“崇天塔”:传说五十年前,西江连年水祸,有位青乌术士一路“寻龙”而至,他找到当时的地方官吏建言说,此脉江水气势恢弘,可惜江底盘桓孽龙,不时兴风作浪,只有加固堤围并建塔镇守,才能杜绝水患。
因此,当时一位王姓修武校尉牵头,地方乡绅百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建起这座巍峨的崇天宝塔。
本地果然从此文运兴旺,水患勿扰。那位王校尉在宝塔建成后,逐年升至从七品武信佐骑尉,可谓吉祥如意,步步高升。人们交口议论说,建造七级浮屠,已是功德无量,王骑尉却盖了九层,所以更加荣耀无上。
又不知从哪一年,沿江一带的人们兴起在游春或重九,到江边登塔观景,有童谣唱:“白牡丹、红牡丹,宝塔游戏左旋转、右旋转,跳月弄虎掷青蚨,芒笙呜呜赛鸡咕,荒鸡咕、塔髅哭……”
童谣没头没尾,也不知是什么人编的,大概是描述塔下欢庆的情形吧。
二、睡莲
曾小玉家的睡莲开了,在狭窄天井一隅,莫名钻出了数团雪白的碗大花朵。
“不对呀?阿爹说这睡莲种子应该开出紫红睡莲花才对?”小玉困惑地望向天井外。
许是因为潮湿,家里几乎每处墙根和地缝,都长满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絮状白苔藓。小玉不明白原因,只听说禹门坊的一些老人们,最近总在念叨些不懂的话:
自从去年隔壁巷子的骆家嫁长女时,被雷劈翻花船,导致喜事变丧事,没过多久,骆家太太也逐渐一病不起……再接着,崇天塔慢慢倾斜,塔基上的几尊石雕塑像爆出了一指多宽的巨大裂痕。
当年建塔是由王骑尉及本地世家大户骆家、曾家牵头,大家筹措上万两白银兴建的,可自此骆曾两家并不见福荫绵长,去年骆家又出了天大的祸事,宝塔本身亦陷入危机,恐怕……这是极不详的征兆啊。
再到了今年,骆家更出了一件奇事!
据说骆家老爷新纳了一房妾室。纳妾本不奇怪,怪就怪在这位如夫人几乎没人见过。骆老爷将她安排在一侧偏僻小院内,平时不让下人进去打扫,更不必递送饮食,只说如夫人自己带有贴身下人,但家中上下从没见过有人从那院中出入。唯独到了晚上,骆老爷进去宿歇时,大家却听到屋里传出说话笑谈声,简直无比诡谲!
骆夫人重病在床,那妾室也从未请安服侍,但骆老爷似乎跟夫人已有默契,夫人也不刁难过问。
这样持续数月,坊间就有人传言骆老爷的妾室不是人,而是蛇魅鬼祟一类的精妾!这家人自出事以后,气数已衰,连精魅都能登堂入室。
但骆老爷对大家的议论毫不在意,坚持我行我素。
小玉的阿爹不许家里人说这些话。曾氏家门,是本地有名的书香门第,三代单传到曾兆寅,二十来岁考入县学,乃是县里第一名的廪膳秀才,如今在县衙任职文书。最近新任的知县王大人,正是当年王骑尉之子。他听说宝塔出现裂痕,塔基松动,不禁焦急万分,命当地的工匠前来勘探,制定修复宝塔的工程计划,还从私囊拿出百两银钱,补贴工钱。
但就是宝塔出现裂痕后,禹门坊里才开始生这些白苔藓……想到这里,小玉蹲下身,在墙角捻起一撮藓草。小小皲裂作五尖的爪状,触感湿润且有微微的水腥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突然宅门外巷子里传来一阵锣鼓响,有人大喊:“龙吸水了!龙吸水了!”
小玉一怔,用手遮挡雨水跑到外院,那里只有一个管事的王婶在擦拭屏风。小玉怕被人发现,溜着墙根转到偏角处,那里有一处狗洞,平时都用半方断裂的磨盘石挡着,但却是小玉的秘密通道——
果然,磨盘石后面伸出一只手,正在费劲地挪出缺口。小玉赶紧过去帮忙,压低声道:“阿实?”
狗洞中露出十二岁少年阿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小玉,你要不要去看龙吸水?”
阿实家住隔壁瓶隐巷,过去他娘在曾家做丫环,长大后就嫁给瓶隐巷木匠陈老实为妻,所以小玉和他从小认识,也常一处玩耍。后来渐大了,小玉阿爹就再不许自家姑娘没事出门疯跑,唯有阿实知道小玉的心思,有什么热闹就来狗洞外喊她。
“去!”小玉从柴房里找出一件蓑衣,跟着阿实径直奔上大堤。
粤西春夏之交多雨水,江面已经比平时上涨了数十丈,快要没到堤坝下了。
因为起风,江上渔船差不多都已回泊码头,只有零星两三条渔船还在奋力往回赶。那几段龙吸水先还在数里外,但江面风向陡然翻转,水流急促又卷起新的漩涡,引得龙吸水“唰”地掀起山高浪头,挟风带势地冲着下游禹门坊的码头而来——
“那是老陈家的船!”有人这样喊。
紧接着又有人哭喊:“那是我阿爹的船!”
小玉和阿实勉力排开一条人缝往里挤去。说话声听着很熟,望去果真是隔壁禹门坊三巷老陈家的男孩阿照,他正拉着他娘,俩人正心惊肉跳地盯着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