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节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总算弹完了那些冗长的、令人心烦的练习曲。随后大家一直坐在饭厅里喝茶,听伊凡·彼得罗维奇讲一件可笑的事。后来门铃响了,得有人去前厅迎接客人,斯塔尔采夫趁这忙乱的工夫,万分激动地对叶卡捷琳娜小声说:
“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折磨我,我们去花园吧!”
她耸耸肩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要她做什么,但还是站了起来,走出去了。
“您每天要练三四个钟头的琴,”他跟在她后面说,“然后老跟妈妈坐在一起,我都没有机会跟您说说话。哪怕给我一刻钟也好啊,我求您了。”
快到秋天了,古老的花园里一片寂静和凄凉,林荫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天色很快就黑了。
“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您,”斯塔尔采夫接着说,“但愿您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就好了!坐下吧,请听我说。”
两人在花园里有一处心爱的地方: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枫树下的一张长椅。这时他们就坐到这张椅子上。
“您有什么事?”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本正经地、冷冷地问。
“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您,我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您说话了。我真想、我太想听到您的声音了。您说话呀。”
她那青春的朝气,眼睛和脸上那副天真神态让他喜不自禁。连她身上穿的连衣裙在他眼里也特别好看,那份朴素而天真的风姿令人心动。尽管她天真烂漫,同时他又觉得她很聪明,很有素养,跟她的年龄不相称。他可以跟她谈论文学,谈论艺术,以及随便什么样的话题,也可以向她发发牢骚,抱怨生活和人们,虽说在这种严肃谈话的中间,有时她会突然没来由地笑起来,或者干脆跑回屋里去了。她跟C城的所有姑娘一样,看了许多书(一般说来,C城的人很少读书,本地图书馆里的人都说,要是姑娘们和年轻的犹太人不来借书,图书馆早就可以关门了)。这一点尤其让斯塔尔采夫感到满意。每一回他总是激动地问她,近来她读了什么书。等她讲起来,他简直听得入迷了。
“在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个星期里,您读了什么书?”此刻他问她道,“请您给我说一说。”
“我读了皮谢姆斯基①的作品。”
①皮谢姆斯基(一八二一--一八八一),俄国作家。
“哪一本?”
“《一千个农奴》,”科季克回答,“可是这个皮谢姆斯基的名字多么可笑,叫什么阿列克谢·费奥费拉克特奇!”
“您这是去哪儿?”斯塔尔采夫看到她突然站起来朝房子走去,吃惊地问,“我必须跟您好好谈一谈,我有心里话要说……您哪怕再跟我待五分钟!我恳求您!”
她站住了,像要说点什么,随后不好意思地把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急忙跑回家,又坐到她的钢琴前。
“今晚十一点,”斯塔尔采夫念道,“请去墓地,在杰米奇的墓碑附近。”
“哦,这个主意可太不聪明了,”他平静下来,不禁想道,“这跟墓地有什么相干?她要干什么?”
显而易见:科季克这是恶作剧。既然不难在街上或在公园里安排约会,有谁会想出这种主意--正正经经地约人半夜三更到郊外的墓地相会呢?再说他作为地方自治局委任的医生,是个有头脑的体面人,好,现在却唉声叹气,接下约会的条子,到墓地去徘徊游荡,做出连中学生都会笑话的蠢事,这成何体统呢?这种罗曼蒂克会有什么结果?要是让同事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当斯塔尔采夫在俱乐部的桌子旁踱来踱去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可是到了十点半,他却拿定主意去墓地了。
这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对马和车夫。车夫叫潘捷莱蒙,经常穿一件丝绒坎肩。月色溶溶。四周很静,天气暖和,不过已透着秋天的一丝凉意。城郊的屠宰场附近有狗在吠叫。斯塔尔采夫把马车留在城边上的一条胡同里,自己步行去墓地。“各人有各人的怪脾气,”他想,“科季克也古怪,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不是开玩笑,当真会来的。”他沉洒于这个毫无根据的渺茫的希望中,而希望总是令人陶醉的。
他在野地里走了半俄里路。远处的一长条黑他他的墓地呈现在眼前,看上去像是一片树林或是一座大花园。渐渐地露出了白色的围墙,大门……月光下可以看清大门上的题词:“时候要到……”①斯塔尔采夫从小门里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宽阔的林荫道两侧的许多白十字架和墓碑,以及它们和枫树投下的无数阴影。向远处望去,周围也都是黑白两种颜色,沉寂的树木把枝叶垂向白色的墓石。这里似乎比野地里更明亮些。无数像爪子似的枫叶清清楚楚地躺在林荫道的黄沙上和墓石上,墓碑上的题词也清晰可见。起初,眼前的一切让斯塔尔采夫大吃一惊,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往后恐怕再也不会见到了。这是一处跟别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天地:这里的月色无比美妙柔和,仿佛这里是月光的摇篮;这里没有生命,绝对没有,可是每一棵黝黑的杨树,每一座坟墓都让人感到里面隐藏着能揭开平静、美好、永恒的生活的奥秘。白色的墓石,枯萎的鲜花,连同树叶的秋天的气息,无不透出宽恕、凄凉和安宁。
①见《圣经·约翰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节。全句为“时候要到,凡在坟墓里的都要听见他的声音就出来,行善的复活得生,作恶的复活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