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您显然不想对我献殷勤了,从来也不上我们家来,我对您来说是太老了。不过,现在回来了一位年轻的,也许她会走运些。”
那么科季克呢?她瘦了,白了,变得更漂亮,更苗条了。但她已经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当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经没有昔日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的神态。现在她的目光和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胆怯的悔愧的表情,仿佛在这里,在图尔金家里,她像在作客似的。
一多年不见了!”她说着,把手递给斯塔尔采夫,看得出来,她有点心慌意乱。她留神地、好奇地瞧着他的脸,继续道:“您可发福了!您晒黑了,壮实了,不过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即使现在他还是喜欢她,很喜欢她,不过,她身上好像缺了一点什么,或者说多了一点什么--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它却妨碍他产生以前一样的感情。他不喜欢她那苍白的脸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连她的衣服和坐着的圈椅他也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过去那段往事,当时他差点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动不安的爱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了。
大家喝茶,吃甜点心。然后菠拉·约瑟福夫娜朗读她的小说,读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斯塔尔采夫听着,望着她一头漂亮的白发,盼望着她早点读完。
“不会写小说的人未必平庸,”他想,“会写小说却不会把它藏起来的人那才愚蠢。”
“真正不赖的……”伊凡·彼得罗维奇说。
然后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乐声轰响,弹了很久。一曲弹完,大家长时间地向她道谢,对她赞不绝口。
“幸好我当年没有娶她,”斯塔尔采夫心中暗想。
她望着他,显然在等着他邀她到花园里去,但他默不作声。
“让我们谈谈吧,”她走到他跟前,说,“您生活得怎么样?有些什么新闻?情况怎么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您,”她激动地说下去,“我一直想给您写信,也想亲自去佳利日看望您,我本来决定动身了,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谁知道您现在对我的态度呢。今天我就这样激动不安地等着您的到来。看在上帝份上,我们去花园里吧。”
他们来到了花园,坐到老枫树下那张长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样。周围很黑。
“您生活得到底怎么样?”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
“没什么,平平常常,”斯塔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
“此刻我很激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时用双手捂着脸,“不过请您别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极了,看到大家我真高兴,我一时还不习惯。有多少事值得回忆啊!我觉得我们两人会不停地谈下去,谈到天亮呢。”
此刻他在近处看见她的脸和亮闪闪的眼睛。在这儿,在昏暗中,她显得比刚才在屋子里更年轻些,仿佛她的脸上又露出昔日那种稚气的神态。实际上她确实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脸,似乎想在近处仔细地看一看并且了解这个当年那么热烈、温柔地爱过她,却又那么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谢他的这份爱情。他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连同全部细节:他怎样在墓地徘徊,后来在凌晨又怎样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忽然伤感起来,往日的情怀多么令人惋惜!他内心的激情似火花般闪亮了。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参加晚会的情景吗?”他说,“当时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激情燃烧起来,他要诉说他的苦闷,抱怨生活的无奈……
“唉!”他叹口气说,“您刚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生活能怎么样呢?不行啊。我们衰老,发胖,堕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悄悄流逝,毫无生气,没有印象,没有思想……白天赚钱,晚上去俱乐部,周围是一伙牌迷、酒鬼和嗓子喊哑了的人,真叫我无法忍受。这生活有什么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崇高的生活目标。以前您总爱谈您的医院。那时候我有点古怪,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其实现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弹钢琴,我也在弹,跟大家一样,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这个钢琴家,跟妈妈那个作家一个样。所以很自然的,我那时候不了解您,可是后来到了莫斯科,我却常常想念您。我只想念您一个人。做一名地方医生,帮助受苦的人们,为民众服务,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深情地重复说,“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那么完美,那么崇高……”
斯塔尔采夫想起了每天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许多钞票的乐趣,他心中的激情便熄灭了。
他站起身来,想回到屋里。她挽住他的胳臂。
“您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最好的人,”她接着说,“我们会经常见面谈心的,不是吗?答应我。我不是什么钢琴家,在这方面我已经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会再弹琴,再谈音乐了。”
他们进了屋子。斯塔尔采夫在傍晚的灯光下看到她的脸,看到那双忧伤、感激、探询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他感到不安起来,又暗自想道:“幸好我那时没有娶她。”